大四毕业那年他们的恋情稳定下来。寰宇和安安在大学里常常在不上晚自习的时候,一起到学校后面的山上散步聊天,仅仅是聊天,看星星,谈谈学习和未来,什么也不敢做,看到熟人也会感到特别别扭。有那么一次,寰宇鼓起勇气牵了路安安的手,他甚至感觉到了安安汗湿的手在颤抖。牵着她走了一段路,寰宇侧身向她脸上亲过去。 “啊!”安安一声惊叫,撒手就往前冲去,寰宇追过去准备再牵她的手。安安转身指着路边的高坡,大声呵斥道:“你再这样,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那晚,回去的路上只剩下沉默。第二天,路安安找蓝雨递给吴寰宇一张纸条:“我会原谅你的……但我不希望你再这样。”
最后离校的那天,寰宇到安安宿舍楼里话别,同学们都走光了,只留下安安,等着送他。安安本来就在上海,不用离开,寰宇却要回广州工作了。
寰宇准时到了路安安的宿舍门口,敲敲门,说:“你不请我喝茶吗?”
安安笑了,眼神却凄惶,一边倒水,一边说:“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两个故作镇静地谈了一会儿别的话题。
走出宿舍的门,两人无话,寰宇突然一手把楼道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当啷”一声,玻璃从安安宿舍的三楼摔下去,安安大叫一声:“寰宇!”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赶快跑回宿舍拿纱布给他包扎,心疼得泪如雨下,发抖的嘴里直说:“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这么傻啊……”
寰宇要坐晚上的火车离开,安安坚持送到了火车站,在列车启动的那一瞬间,安安的眼泪又下来了,她低头哭着,擦着眼泪,抬头看见列车已缓缓启动,寰宇在车窗内扮鬼脸逗安安笑。寰宇笑着想,多半只能活在安安的梦里了,他知道,安安是一定会在梦里回到他身边的。
那是他们俩最后一次见面。
飞机里全部是北京团队的刘老师的人,当然除了路安安团队的十几个成员之外。这次规模之大,等同于包机!当安安她们还在兴奋地清点人数,跟人介绍团队这次行动规模有多庞大的时候,刘老师一针见血地说:“不用数人头了,我们这次是包机!”说实话,什么话被刘老师一说,就是漂亮多了,包机!这是什么概念!有多少商业上的好点子卖的不就是个概念!能给一件事情下定义可是个本事!
顿时士气大振,大家认为一定能在广州万人大会上一展北京团队的风采。其他城市根本没有包机来的,听说内蒙古的要坐好长时间的火车去呢。北京,到底是首都啊!
飞机上的两百多人都在兴奋地交头接耳,讨论着一会儿飞机起飞了耳朵不舒服可怎么办。这时候空姐给每个人发了两片口香糖,说能让耳朵舒服一点。有一个人大声说:“请问一下,那下飞机的时候怎么才能把口香糖从耳朵里拿出来啊?”惹得团队的人都哄笑起来。
安安左边坐着的是龙美,她一会儿把耳机插在座位上的孔里,一会儿摆弄小桌板,一会儿看屏幕里空姐的救生演示,喃喃地说:“哎呀,心都悬在嗓子眼了!”安安想起自己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也是很好奇的,后来坐多了,就跟搭公车的感觉没什么两样了。安安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起飞的时候感觉会强烈点,像坐电梯一样,习惯了就没事了。”
兴奋的龙美戴着耳机大声地说:“是啊!以后天润组织我们去海外旅游的机会多着呢!——啊!——啊!”飞机开始起飞了!失重的感觉让龙美尖叫起来,带动了大部分人一起起哄,引得空姐慌忙跑出来,请大家小声一点。
安安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她知道,团队的人习惯了在一起热热闹闹,就像以前去北京郊区开两天一夜的封闭培训会,大家在汽车里拍手唱歌,一路分小组轮流接歌讲笑话回去,让人想起小学生的春游,倒也其乐融融。
自登上飞机旋梯的那一刻起,路安安就把北京的一切都留在了地面:卓诚、电话、约见、顾客、团队、培训、销售,她在乎的所有的一切就都完全地卸下了!就真的卸下一次又如何?地球不照样转动吗?她不再是路老师,她现在是路主任了!
以路主任的轻松姿态进入机舱的时候,她知道在三个多小时以后会到达广州,她没有了在北京的辛苦、烦恼、汗水、窘迫、压力、存货、业绩,整个人沉浸在美好的希望与憧憬之中。
她脚底下的云是那么洁白,云层上的天空是那么湛蓝,飞机平稳地飞翔在她只有希望与憧憬而没有艰难困苦的精神世界里。安安的心情实在是太好了,再没有什么事情是不称心的,她面前的小桌板上的一杯热咖啡,将在她的记忆里永不消失地升起袅袅烟雾。
路安安感觉整个旅行还算舒心,如果没有以下跟龙美的对话。
路安安问身边的龙美:“你团队里的马源明这次去广州吗?”
龙美摆弄着耳机,说:“他没来,他带的都是学生军,去了也不会有什么生产力,我没有名额给他上广州大会。”这倒可以理解,路安安小组的大学生罗康也没有来。
“那他现在怎么办?他没有毕业证书了,找工作是不是不太容易?”
龙美不屑地笑着说:“找什么工作呀?于他们而言,与其毕业就等于失业,还不如在天润里闯出一条血路。”
路安安疑惑地说:“天润不是不允许学生从事天润吗?”
龙美得意地笑起来:“马源明已经不是学生了呀!他已经毕业了。再说,他是用他父母的身份证办的营业代表,下面的学生就直接办优惠顾客,天润公司的守则上可没说不许学生消费产品吧?学生也是一个可观的市场嘛!再说了,中心需要人气,学生是最容易被邀约出来的。”
路安安皱着眉头问道:“你团队里几百号学生,你就从来没考虑过他们如何才能成功?”
龙美怪里怪气地说:“哎哟,我的路主任,管他那么多,每个月都有营业额出来不好吗?我成功了,他们也就能成功了。咱们的企业文化不是有一条吗?‘善用’时间、资源和天赋才能,也意味着‘好好管理自己’。有些人并不是我们的千里马,只是给我们下蛋的老母鸡!”
龙美仿佛为自己找到了理论依据,说完,咯咯地乐了,然后轻轻哼起歌来。
她的话引发了路安安深深的思索。老母鸡不能下蛋的后果是什么?——一般是被宰杀,成为美味的鸡汤。
路安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龙美可是级别比自己还高的高级主任呀,这话怎么能从她的嘴里跑出来?——她已经在天润系统里被培训三年多了呀!不知道她的介绍人曾主任是怎么想的?刘老师难道不知道吗?
路安安拉着她的手,不让她戴上耳机听歌,继续追问道:“如果要谈企业文化,我所理解的是不吹嘘、不骄傲、不牺牲他人成就自己。”
龙美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们学历高的人就是迂腐呀,成书呆子了。没有牺牲,哪有成就呀?”她不再说话,戴上了耳机。
也许对于龙美来讲,同样作为北漂,她刚买的房子,每个月还贷、跟会、交中心的费用、自用以及跑动市场所需要的开销就是她屁股后面的大老虎吧?做天润,除了营业额,总该还有点什么吧?——这是路安安目前唯一能替龙美的冷酷找到的借口。
路安安开始整理自己上台主持的腹稿,一路再也不跟龙美说话——对这种鼓动大学生加入天润,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路安安用脚投票!
飞机终于平稳地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下飞机后,路安安夹杂在兴奋的团队成员中,匆匆赶往酒店。再过数小时,她将成为这万人大会的四位主持者之一。其他三位主持人的奖衔都比她高——一位是高级主任,另两位都是准卓越领袖名人。而她只是一名新晋的主任而已!路安安默默祈祷自己的第一次亮相务必要一炮打响才好!一路上,她强迫自己不要被窗外独特的亚热带风景所吸引,而是全神贯注地在反复设想着会场上可能出现问题的每一个细节。
匆匆在酒店安顿下来,寰宇就来了。寰宇几乎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只是不那么单薄了。寰宇一直酷爱运动,身高一米八,在南方人里真是不多见,留着平头,肤色微黑,凹陷的大眼睛乌黑、深邃,说话声音有点软软的。他今天收拾得特别精神,刚剃过脸,一身黑西服,白衬衣,显得干净优雅。他打着哈哈说道:“安安,我代表广州人民欢迎你!”一见到寰宇走到房间里,安安的心就好像突然涨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男人是不容易显年纪的,尤其是南方的男人,但是仔细看,寰宇眼睛里透露的风霜分明告诉她:这些年,他经历了路安安无法想象的艰难和痛苦,他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的阳光少年了。他经历了些什么,又具体改变了些什么,路安安却不知道。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告诉自己这里是广州,她已经把她的一切都留在北京了。还好,她同屋的伙伴都出去了。安安坐在那里没有动,怕搅动了他们中间那曾经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关系。
“很想听你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寰宇坐在安安的身边,温柔地说,他抚弄着她齐肩的头发,她还和大学时候的发型一样。
“一言难尽。”安安叹了口气说,她想到了卓诚。
久别重逢,但是现在没有时间聊个人的事情了,再过几个小时,晚上八点,安安就要上台了!此时的路安安,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放学后头一回独自走回家的小学生:站在街口,看着满街的车水马龙不知所措。而现在寰宇的出现,对路安安来说,则无异于从旁边伸出的一只大手,牵引她走过令她胆战心惊的车潮人海。
看着安安忐忑的神情,寰宇显然已经知道安安的顾虑,他微微一笑道: “我们不是在做直销,我们是在拼直销。勇敢往前冲,你天生就适合做直销,你身上有种力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做好!在讲台上你就是王,你是老大,有最充分的信心,哪怕你衬衫扣子掉了,别人是邋遢,而你就是时尚!”
寰宇的几句话似乎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安安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了。路安安突然对即将来临的万人大会释然了,寰宇的信任和肯定,令路安安觉得自己就应该是属于这种场合的——就像头一次走进自家厨房的主妇,无论第一次做饭多么束手无策,但那毕竟是她自己的地盘!
放松下来的路安安顿时觉得眼前的寰宇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她撒娇地捶了他一拳头,二人接通了目光,感觉就通了。忽然他们觉察到他们不由自主地在做游戏,一个故意讨打,一个就默契地去打,这太危险。
安安突然意识到,卓诚还在北京等着她回去——无论寰宇的感情生活现在是什么情况,这种三角关系,一直是路安安所最不愿意涉足的。
路安安不敢再放任这种心情,不管这心情是何等真实。他们还是很能谈得来,就好像从来没经历过几年的分离。寰宇对于直销这种新鲜事物的接受,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认同。路安安什么解释都不需要,寰宇已经自动跟上了她的步伐!
她掉过头去淡淡地笑着说:“同屋的女孩到隔壁房间去换晚礼服了,可能一会就回来了。”
寰宇会意,说:“我说的是正经话。我要是上台发言紧张,就对着空气连说三声‘去他妈的’!”
安安又乐起来,寰宇接着说:“来,你跟我念啊!我教你说个管用的。”
寰宇过来拉她的手:“来,安安,主持首先要气氛,所以你要投入,调动现场气氛,让大家high起来。跟我说:‘我很热情,我装得很热情,我真的很热情!’”
路安安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去,但寰宇那双大手似乎具有某种说不清的吸引力,她连抽了两下也没有抽出,只好放弃。为了调节一下有点慌乱的心情,安安扭了扭身子,捂着嘴笑起来,说:“你能不能正经点啊。”
寰宇严肃地歪了一下嘴:“必须的!这次正经些,再来一次,说啊,我很有力量,我装得很有力量,我真的很有力量!”
安安真的觉得有信心多了,即使没跟着他念,看起来寰宇还是蛮有经验的呢!
寰宇说:“领导人是出镜率最高的,就是一道风景线,所以要学会秀。”
安安说:“好像你比我多做了几年天润似的,懂得还不少。”
安安给寰宇打开电视,让他先看着。她要去卫生间里忙活一阵子了,这样才好粉墨登场。寰宇心思根本没在电视上,他想安安刚下飞机,一定要洗澡。他似乎闻到了卫生间里传来的芳香。一个漂亮女人在卫生间沐浴、化妆、换晚礼服……一个男人在外面痴痴地守着,暧昧的气氛逐渐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安安出来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穿着黑色典雅的无带的晚礼裙,丰润的圆肩看着就香滑,长发绾成了发髻,光洁明净的前额,眼睛里媚波荡漾,似星辰般的眸子照亮了南国的夜空,珠光的口红代替了珠宝的光亮,她的美颈倒像是没有什么珠宝可以配得上的!虽然没有带任何珠宝首饰,但是她本身不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吗?
寰宇说:“你真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们都到别的房间去换晚礼服了,女人们心真细啊!你这一出来,她们可不就是电压不足的灯泡,昏黄得无精打采。”
寰宇躬身向前虚虚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小姐,我可以陪您出去吗?”
安安把胳膊递给寰宇,两人相视而笑,彼此觉得很般配。安安心头有一丝希望,如果是卓诚这样跟自己在一起就好了,可是卓诚永远是松垮的休闲装,跟她的晚礼服,只怕不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