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桌椅门窗都散发着新开业气息的餐厅。因为是新店,所以餐厅里还没有什么客人,除了路安安和父亲之外,几百平方米的店面只有稀稀拉拉的五六桌客人。
店主人想必是个细心而有品位的人,店内小到一只茶盅,大到装修摆设,无不透露出江南水乡的温婉气息,以至于连路安安和路双全都惊叹似乎又回到了家乡。
父女二人坐定,路双全点了两菜一汤,路安安又要了一份炒河粉。
路安安又累又饿,待饭菜刚刚摆上,她便顾不得那么多,反正在父亲面前也不用端淑女架子,便一头扎下去,风卷残云般地狼吞虎咽起来。
待到肚子里刚刚垫上点底,猛抬头,只见父亲正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发呆,眼圈有点儿发红,手旁的筷子丝毫未动。
路双全笑了一笑,说:“我这次跟你欧阳伯伯从上海来参加老战友的三十年聚会,见到了你瞿叔叔。”
瞿叔叔是父亲最念念不忘的一个老战友,这次的聚会就是由他发起的。当年路双全在云南当兵的时候,部队里有两个去北京军校上学的名额。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推荐路双全和瞿开泰去学习。如果顺利学成归队,就可以升为连长,以后再一路提升,可谓前途光明,天赐良机啊!他俩都是湖南人,能吃苦,而且年轻聪明,在部队里人缘极佳。领导找他俩谈话。路双全沉吟了半晌,当即推辞了,他跟领导说:“谢谢组织的信任!但是,我只想过几年回到老家去,我堂客还在家里,她怀着孩子呢。我文化底子太低,连小学都没有毕业,还是把这个机会留给文化程度高些的战士吧!”组织上找了路双全两次,想给他做工作,路双全两次都婉言拒绝了。瞿开泰文化程度稍微高一点,初中毕业,他没有结婚,也没什么牵挂,一口就答应去上学了。两年后他军校毕业,被顺利提升为连长,后来就留在北京工作了,今天的瞿开泰已经是总参的少将了!当然,也退休几年了。
路安安听父亲提到瞿叔叔,知道这是父亲多年的一个心病,静静地没说话。
“我跟你瞿叔叔不能比,现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路双全感叹道。然后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不过,人老了,最关心的还是儿女的事情,个人的得失也就是那么回事了。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没个准呀,宝宝,你还记得欧阳浩吗?本来你欧阳叔叔趁着战友聚会高兴,说是带我们原来一个班的战友,包括你瞿叔叔,去参加他儿子欧阳浩的订婚宴,谁知道,那小子居然临阵脱逃了。”
“啊?欧阳浩?”路安安把一截筷子放在嘴里,有点回不过神。
她飞快地转动着脑子,是了,欧阳浩,路安安从小就一直叫他“欧阳哥哥”。
在路安安的相册里,还保留着一张照片。那是有一年厂子弟学校选送优秀学生去桂林夏令营的时候拍下的。照片上的欧阳浩是个健壮高大的翩翩少年,天生自来卷的头发,脸上线条硬朗立体,好像石膏像的大卫。相比之下,比他小好几岁的路安安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丑小鸭,她那时候比欧阳浩足足矮了两头!很多年过去,路安安还经常会回想起那蓝天、和风、夏日、樟树、蓝色校裙、学生头、奔跑的列车、清澈的漓江水,以及合影,仿佛少年时光真的昨日重现一样……没想到,今天父亲带来了他要订婚的消息。路安安觉得心里有点酸楚,可惜自己跟他没有缘分,上大学以后就联系少了。但是,路安安觉得要从爱的意义上来讲,只怕当年是自己在暗恋欧阳浩,只是年纪太小,自己也不明白。
欧阳浩曾经是路安安在学校里最景仰的人,与路安安的内心永远蠢蠢欲动不同的是,欧阳浩很老成,总是一副老大的模样,似乎永远清楚下一步要去哪里。他始终是个中规中矩、有条不紊的“中年人”。路安安在学校的时候,总是觉得跟欧阳浩在一起最开心、最快乐。
“欧阳哥哥?”路安安的嘴张成一个惊讶的“O”形,“大喜的事儿,他怎么会临阵脱逃?”路安安仿佛有点幸灾乐祸地高兴。
路双全叹道:“唉,不知道,他爸爸也气得跺脚。那女孩子看着人不错,只不过比我们家安安那是差远了!”
听了父亲的话,路安安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想起欧阳浩逃婚这么戏剧性的事件,路安安心里那莫名的高兴更明显了,于是笑着说:“欧阳哥哥一向尊重妇女,提倡男女平等,所以,婚前恐惧症不光是女人有,男人也一样有!这才叫男女平等。我为欧阳哥哥感到骄傲,我们女人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男人也能做到!”
路双全咧嘴一笑:“不说别人吧,我和你妈都希望早点看到你成家。”
“唉……又是结婚!”路安安心中暗自发愁,不知道该怎么搪塞父亲的话,突然间安安惊鸿一瞥,低声尖叫:“哎,爸,你牙又少了一颗啊!”
路双全摸了摸右边脸颊,说:“大惊小怪的,少了一颗那是真的,现在留在我嘴里的都是假的!”仿佛他摸一下就能放心一点。据说牙齿掉了以后,脸颊就容易扁塌,像扁嘴老太太一样。
安安希望父亲不要再提她成家的事情,她在天润还没有成功,成家的事先往后推吧。
路双全大手一挥,说:“你爸爸是大老粗,没那么讲究。你小毛头别总打岔,昨天晚上跟你欧阳叔叔喝酒,他也一直在问你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安安闷头又吃了一碗饭。
路双全坐在对面,抽着烟,叹着气,好像对面正在狼吞虎咽的路安安是一瓶销售不出去的冬季牛奶。路安安决定拿出相册来,提升自己的价值,说道:“爸爸,你看我照片里这些天润伙伴,都是我个人直接发展的呢!”安安把相册给父亲看。
路双全仔细地翻看每一张照片。安安又问:“哥哥在上海做得怎么样?”
路安安对于顶头上司兼大哥当然还是很关心的。大哥把父亲、母亲,几乎所有六亲的身份证都办到了路安安的名下。那几年安安正在读书,跟路定坤说:“哥,你别总跟我说啦,再过一万年我也不会去做天润的!”安安毕业后去了北京,路定坤希望能够启动妹妹这个北京市场,于是决定用后面新人催老人的办法。
路安安嘴上虽然是这么说,但毕竟不能不给哥哥面子,就把身份证给了哥哥,让他随便办了一个加入,这事就算过去了。世事难料,谁知道一年之后,安安突然开窍了,同意做天润了,路定坤真是喜出望外!于是更尽心地帮助安安,并培养她留在厂里的高中同学市场。大多数高考落榜的同学那时候都进了工厂的技校,有几个还成了路定坤的徒弟。路安安在上海的前排最得力的是艾大勇,他也是路定坤的徒弟。去年路定坤的领导人从广州过来给他的团队做了三天的培训,所以,他的团队也还算稳定。
路双全抬头拍拍自己的额头,似乎要赶走满脑子的阴霾:“唉——安安,你是个比你哥哥文化高的人,总要多提醒他啊。你一个女孩子家,成天跑来跑去卖东西,是不是……”
“爸爸,这是我的事业!”路安安顽皮地吐吐舌头,看着父亲担心而慈爱的目光,补充道,“您等着享福吧!”
路安安又翻过一张天润的照片,其实只要有父亲的理解和精神支持,就比什么都强了!
两人正看着相册,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今天你努力了吗?今天你突破了吗?今天你成功了吗?今天你快乐了吗? 今天你……”安安接起电话。
“喂,安安啊,我是刘老师,有件急事,请你马上帮我办一下。”刘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在电话里喊,“安安!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把下午要配货的订单落在家里了,上面有全中心几百人的配货指标和数量,包括我收了定金的记录,现在我还不能回家,所以,请你到我家去一趟,下午两点以前给我送到兄弟团队的中心来!”
“我正在跟我爸爸吃饭呢,他从上海来看我了。”说着,安安拿手捂着手机,看了父亲一眼,犹豫着不想答应刘老师。路双全慈祥地看着她,说:“你有事情就去忙吧,以事业为重。”
“那好吧,我两点钟去那个中心找您!”在上海,安安对父亲说话始终都没有说“您”的习惯,到北京以后,好久才适应过来,慢慢也开始称对方为“您”了。
“好!我跟我爱人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会给你的!”
“哦,那……”安安涨红了脸,想说:“那他有电话吗?我去之前给他个电话啊?”
“嘟嘟嘟……”刘老师那头已经挂断了。
安安有点发怔,兀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多不容易才跟父亲吃个饭啊!现在都快一点了,两点到中心去,那现在就得结账离开了。
路双全看安安神色不对,摸了摸安安的额头,说:“怎么了?”安安摇摇头,笑一笑,说:“没什么,咱们吃完了我送您回去早点休息,今天你也累了。”安安心里发烦,恨不得把手机扔了才好。
都是配货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