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曹雪芹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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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七某某年的回忆录(4)

一遍遍改个没完,而在改的过程中,敦敏、敦诚这两个雪芹的“粉丝”总是性急地先把各个“未定稿”传播出去,先前大家都知晓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那一火爆段落,更是加快了各个不同谬种的传播速度,搞得版本泛滥,连我这个离作者最近的人,都搞不清哪种才是定稿了。有时候看得我直摇头感叹,创作哪里是天才的发挥,而是一场体力的比拼啊。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总有淡淡的忧伤,也浮着一些无根由的欢欣,这就是传说中“悲欣交集”的心境吗?

雪芹的境界也越来越高,高在云端里,高在虚无飘渺间。书写得越来越凝重,写作也越来越规律,每天不辍,天天周周月月年年,雷打不动,向着他祭奠的方向,一路向前,一路上从者越来越少。先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一路攀爬,已然“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多少人到此止步,雪芹凭大智慧、大勇气,继续攀登,终于“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到此境界,问天下文坛高手几人能够?永不停息,永不停息,既然已然无敌、依然独孤求败,就把自己当作对手,终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日,与雪芹在林下散步,又提此书。雪芹云:“版本多,真的不怪我,都是他们偷借去看的,不知怎的,传得到处都是。”

“那你到底写好了没?”

“没呢,前七十七回算是定下来了,后面大概也想得差不多了,还记得第五回吗?就是宝玉游幻境的那段?”

“哈,记得,宝玉的初夜吗!”

“我又新加了一些东西,又删了一些,新加了金陵十二钗的总谱,在诗词曲子中暗含了十二钗的命运。另外把秦可卿和宝玉在床上搞出许多姿势那些给删了。”

“啊?那可是华彩部分啊!”

“什么华彩,现在想想只要让人知道宝玉梦见了那事不就行了,何必绘声绘色地来一大段,都是当时受了你《金瓶梅》的影响。”

“写一些暗含未来命运的诗词曲子?亏你想得出来,你是作者,你明白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可别人不知道,在这儿就莫名其妙地看了十几条谜语,简直是破坏了阅读的快感,大家都不会看的,看到这里都会跳过去的!”看到宝玉的初夜受到了严重干扰,我愤然抗议。

“哈,我喜欢这样,我是为自己写的。况且,我相信,你就算先跳过去这段,迟早也会回头来看的,我有这个自信。你知道吗,只有看明白了这样写的,才算明白了人生,明白了我,才不负我增删这许多年。”雪芹边说边得意地背起手,向枫林深处走去。

他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天真的、只单纯有着理想的家伙了;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寒促、窘迫的家伙了。尽管清贫如故,但这书已和他融为一体,为他筑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活得潇洒、从容。

“那你总共打算写多少回?”

“哈,不知道。”

“还打算写多长时间?”

“哈,不知道。”

“那宝玉、黛玉、宝钗结局又有何改变呢?”

“哈,还是不知道。”

“那你知道些什么啊?”我有些恼了,这坏家伙,对老朋友口还这么紧。

“我只知道现在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长忆曾携手处,千树压,碧云寺外,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老兄,此时此景,还是先观风景,莫论虚幻境中之人吧。且待我‘举家食粥酒常赊’!”

“又赊酒?这回打算赊谁的?不会是我吧?”

“站得这么近,又是我的读者,当然是你了。”

“又是我?”

“好了,别罗哩罗嗦的了,大不了喝酒时,我给你讲讲后几十回的故事。”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真风流也罢,假风流也罢,一场雨打风吹,剩下的也只是残红败绿、颓井荒园了。

先是雪芹之父,再是雪芹之子,又是雪芹之妻,又是雪芹的二姨妈,又是雪芹的四表弟,还有张三狗(雪芹的最大债务人)……几年时间里,都先后去了,风雨一场接一场,把雪芹熬干了。

某夜,孤灯如豆,我在床侧,照料着已病入膏肓的雪芹,他已经大病在床三个多月了。

白天,我特意请了张太医来医病,看毕,张太医云:“人病到这个地步,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药也要看医缘了。今个白天是不相干的,总是熬过了夜里,就可望痊愈了。”

听完医嘱,雪芹笑了:“哈,跟给可卿看病的那位先生,说得差不多全一样,碰巧也都姓张,我明白了,是难过这一关了。”

二更时分,烧得昏沉沉的雪芹直喊渴,我忙递过水来。

喝过水,雪芹清明了些。

“老兄,你是知道我的,去就去了,不过又一‘好了歌’,可我舍不下那书啊!

还没写完呢……”

“没事,等病好了,咱慢慢写。”

“别骗我了,我知道没那天了,我总是想不好这黛玉、宝玉、宝钗要落个什么终局,写的结局好了,这三个人活不到那个份上,写的结局坏了,我实在下不去手啊……我只猜的中这开头,实在猜不出这结尾啊……”

“雪芹兄,想开点,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成了多少回,就多少回吧,况且现在就已经有好几种谬本了……其实,只要文本叙事风格前后统一,又符合逻辑顺序,适当的变化是完全符合作者与读者内心的情感需要的,况且一个未完成的结局比一个全封闭的结尾更具想象力。开放式的文本正是时代的潮流,符合‘与时俱进’的先进文艺思想,是代表了作者的真知灼见、代表了读者的兴趣爱好,代表了胡编蒙事者的饭碗的最根本利益……”我深情地安慰道。

“哈,你说得也有道理,是我太执著于具像了。不过,记着,帮我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那一段删了,我和我的家人都不喜欢。”

“啊?哪一段?”我装糊涂。

“就是你最喜欢的那段!妈的,记住没?”雪芹动怒了。

“可删去后,要不大改的话,前后文就不连贯了。”我抬出技术原因抗衡。

“乔伊斯在《尤利西斯》最后三大页里,没有用一个标点符号,他那又是哪门子的做法?他就连贯?可他还不是大师?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可《尤利西斯》还不是名著?听我的,没错。你办事,我放心。Todo!”言毕,一代才子曹雪芹驾鹤西去,撒手人寰,四十年华付杳冥。

见雪芹西去,大是心痛,我这辈子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去了,只觉人生风雨飘摇,我放声大哭。

八附记

朋友就留下这么点嘱托,你说我听不听呢?

当然要听了!(喂,你是不是还在考虑啊?朋友的遗嘱,你都要考虑!有没有良心啊!人渣!)雪芹去后几年,香山更加热闹起来,乾隆老儿先是派工匠在碧云寺建了气度宏伟的金刚塔,又造了“五百罗汉”的金身,弄得碧云寺香火旺了很多,碧云寺外自然也没了往日清净。

有时候,看着来来往往上山、下山、敬香、还愿的人群,我常在想,我的一生,大家的一生,还有雪芹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呢?

雪芹不想做咸鱼,可他活得比咸鱼还咸。但他最后又留下了那样一部东西,很多人将其奉为经典,这条老咸鱼怎么能和永世长存的东西挂上钩呢?那他究竟活得像不像咸鱼呢?或许我们才是咸鱼?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知道山脚下世事变化,白云苍狗。就连雪芹那本书也变化无常,一会庚辰本、一会甲戌本、一会南京戚氏本、一会蒙古王府本……竟传出了十几个版本,连书名也变了好几回,什么《风月宝鉴》、《石头记》、《红楼梦》……《风月宝鉴》?哈,最火爆的两段,一个被雪芹亲自删了,一个被雪芹命我删了,还“风月”什么啊?还是《红楼梦》好,好个梦字,梦中千变万化,醒时一切皆空。

雪芹是空,红楼是空,连我也是空的,只剩下红尘中人往来奔复、永不断绝。

经历了如此世事,本应万事不萦于怀,只因见近些年来一些无识妄人强说红楼,乱语红学,不禁为之晒然,现在的人都一样,评书、写书的也都一样,一个个急赤白脸的,面子上谈文论句,骨子里只剩名利,有几个人肯静下心来,像雪芹那样,不逐名利,用尽一生只写一部书?为慰此千古独一无二之奇人,特将当年旧事,拣几处说来,以让痴者悟,让未知者见。无端弄笔之余,只忆得雪芹的一首旧诗,恰是贴切,聊作结尾吧: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某某追忆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结语

重新检看这篇书稿,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越看越疑惑,既然是曹雪芹朋友的回忆录,怎么又会冒出金庸小说里的人物做例子,一会儿萧峰、一会儿独孤求败,动不动还李碧华、张艾嘉的,看来,这哥们倒是比较喜欢知性美女。

今人,古人?时文,古文?

这些段落,会不会是我和小美当年回忆这个回忆录时,自己加进去的?香山脚下,又做了那样一场梦,书里梦里,纷杂混乱。唉,真懊悔,自己不是掌中宝、不是电子书,不能拷贝当时看到的原文啊,那样薄薄的一册,几年下来,自己都迷惑,孰真孰假?原作到底如何?《红楼梦》又到底如何?这回忆录作者又是谁?那家小店为什么会有这些书卖?何为物外,何为真我啊?

迷惑不断,无从释然。只记得几年前,去琉璃厂,那天下午阳光正好,天蓝得没有尽头,暖暖的,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暖色调。当时的笑、当时的言语,还依稀记得,但总像隔了一层流水,看不清、看不真,总是人事变化、岁月浮沉。

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