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和杨洪很晚才回来,蹑手蹑脚地进了门。可以说,许可来了以后,给他们带来了许多顾忌和不便,虽然两人偶尔出去温存一下,但总是小心翼翼的。姑妈轻轻地走到了许可睡的房间门口,悄悄往屋里张望。朦胧中,只见床上躺着年轻美丽的许可安静地睡得正香。姑妈凝视了好一会儿,觉得昔日青春的自己似乎又重现眼前。姑妈端祥了片刻,然后才一声不响地走进房间里。姑妈自认明白许可起了什么变化,可是也只能把秘密藏在心底,因为这种事正是人所无法或阻止的;各人得过各人的生活,别人永远无法取代。
姑妈在许可的床前伫立了很久,俯视着熟睡中的许可,她柔软逢松的发丝像一面扇子般散拂在枕上,她的脸庞如此光滑而幸福,眼角似乎还带着泪珠。姑妈不觉伸手抚摸她的手,但许可却没有惊醒过来。许久后,姑妈才悄悄离去。
姑妈回到自己的房间,杨洪正在那儿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见她来就问:“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看看许可。”姑妈平静地说,“我老是担心她,便过去看看她睡了没有。”
“她睡了吗?”
“睡了。”其实刚才还没走进家门,他们大老远望见黑漆漆的小楼就知道她睡了。
“她是个好孩子,真不明白,她丈夫是不是个傻子?居然离开了她去找别的女人。”杨洪这么说,他实在是替许可愤愤不平。
姑妈默默点个头,接着却想:不知还有多少个男人是傻子呢!她被杨洪逼着保持了十几年的沉默,不敢让别人知道他们相爱的秘密。这十几年来,他们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在一起,过着无异于罪犯的生活。而她的侄女如今竟也在这儿爱上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男人及生活方式,这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胡如海也是一样,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他永远得不到的女人。姑妈太清楚他们之间的一切了。她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她是从许可的眼睛里读懂了她和胡如海的关系的,毕竟是过来人。而许可却还懵然不知呢?在早些时候,她便从胡如海注视许可的眼神里获得了印证。他们的一切尽收在姑妈的眼底,然而她却装作视若无睹,毫不知情的样子。直到这时刻,姑妈实在是再也按持不住了。
“杨洪。”姑妈用奇特的眼光盯着他,取下他嘴里正叼着的香烟,放在一旁的烟灰缸里,说:“我们结婚吧!”
“那好啊!我现在就娶你。”杨洪笑着回答,却伸手抚弄着她的脸。
“别这样。”姑妈猛地拔开他的手,“我是说真的,你能不能认真考虑一下?”
杨洪一怔,随即看出姑妈是当真的了。
“我们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结什么婚?”杨洪的想法就是这样。
“就因为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才不能再偷偷摸摸下去了。结了婚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互相照顾、互相依靠。”
“你发什么神经?”杨洪震惊地坐在床沿上说。
“我正常得很。事到如今,我想我们的事不可能再令任何人吃惊和奇怪了,而且也不会有人在乎了。现在我都成了这儿的一份子,过了这么多年,你别再找胡说八道的借口。”
“还没完呢?”杨洪突然强硬起来,“你还是澳门人,我们只不过是合作的投资者。”
“谁管它那么多?”
“我管,你也该管,别人也可能会管。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我不想别人对我们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杨洪最后几乎是在低吼了。“也不愿你成为别人的笑柄,说你投什么资渔场,最后连人也陪了过去。”
“好。”姑妈瞪着他说,“那我先回澳门去,再嫁过来,行不行?”
“我看你真是疯了。”他根本不想和姑妈再讨论这件事了。“你别逼我,我累了。”
“我也累了。”姑妈幽幽地望着杨洪说,“我逃避累了,我躲藏累了。这么多年,我真的疲倦极了。我想结婚,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家,杨洪。”
“那就回澳门去找个老头儿嫁了吧!”
“你……”姑妈有点气极败坏了,这时杨洪却趁机逃走了。过去十几年,他们不知有过了多少次这样的交谈,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她永远都拗不过他。他把两个人的界线划分得清清楚楚。姑妈躺在床上,含泪背对墙壁,不断祈祷着,但愿侄女许可不要死心蹋地的爱上胡如海。因为她明白,他们的结局也会和自己与杨洪这样。这儿的人们坚持着一种规范,奉行不渝。但这种规范对他们而言才有意义,其余的人根本视为荒谬和无稽。但是他们仍遵行不二,她知道将永远遵行下去,一辈传一辈。
13
过不了几天,胡如海便搬到鱼塘边的休息小屋住了。他是鱼塘的一个中层领导,他的决定如果杨洪和姑妈不反对,是没有人说什么的。而且他搬过去的理由还名正言顺呢!胡如海在这儿也没有什么家当,所以半天的功夫他就把新居收拾停当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许可已经有点儿急不可耐了,她当天晚上在自己的房间里耐心等到午夜零点,估计姑妈已经熟睡了之后,才悄悄地溜出去。她穿过几个鱼塘,不一会儿便跑到了胡如海的新居门口。这儿确实偏僻宁静,旁近还有一些芒果树遮蔽,愈发不会有人看见他们了。许可匆匆闯进了他的屋里。
胡如海正在屋里等她,他赤着脚敞开着胸脯,眼中燃烧着火焰。她一进门,便被他揽进怀里,然后两人一同躺倒在他那张窄小的床上,接下来的程序是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了的。事后许可不可置信地笑着讲述她悄悄溜出门来的情景。
“我们像做贼似的,这不是很可笑吗?”许可确实觉得滑稽,可胡如海却不以为然。
“我只觉得很浪漫。”胡如海可能是首先为对方着想,不愿许可给人落下笑柄。她绝非是一个从澳门来的随便女人,他爱她就应该担负起责任,呵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即使是为她赴汤蹈火,他也会在所不惜的。但她却对两个“超龄”的大人之间的行为准则毫无概念。这儿的人自得其是,绝不在乎外面的人的看法,当然也不会理睬许可的意见了。不过她也不打算和他争执下去,反正该谈的事情还多着,如今她已明白了他的立场,他应该也清楚了她的意思,所以目前对这种秘密的安排也没什么可商议的,只求暂时的舒适欢乐和方便罢了,不过她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把秘密公开的,那时他们都应该有了是足够的时间做出心理准备了。许可忽然惊奇起来,她要是到什么时候?决定留下来了吗?这还是她头一次向自己承认她可能留下来,于是她便联系起她在澳门的工作,不知道如何处置。随即她一转念,心想反正还有时间,慢慢解决也不迟。虽然假期日益临近,可她却仿佛到渔场来已经很久了似的。当然那是一种错觉。
“今天你是不是开心?”两人快睡觉时,胡如海轻声问着她。
“很开心。”许可闭着眼,躺在他怀抱中朝他微笑。胡如海轻吻着她的眼睑,许可便这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早上五点半,他们一起醒了过来了,趁着还没完全亮的黎明溜回姑妈的小楼,钻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像平日一样洗了澡,换好衣服,才出去吃早餐。就这样,许可开始了新的生活。
14
许可收到了一封来自澳门的信,是她的好朋友赵丽华写来问候她的,顺便说了一些澳门和电影公司的事。这时,许可才突然想到澳门那边还有等她回去的工作呢!晚上她偷偷与胡如海见面时,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胡如海颇感兴趣地盯着她问。许可往床上一倒,开心地笑了笑。
“来信的这个?”她眯起眼注视着身旁的男人问,“你吃醋了?”
“我该吃醋吗?”胡如海不疾不徐地反问。
“你想吃我也没办法。”许可大笑着回答,“她是我的好朋友,是个女的,我和她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关系一直都很好。”
他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又问:“那你不想回去工作?”
许可静静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奇怪,我居然忘记了我在那边还有工作。姑妈曾跟我说过,当她离开以前的生活后竟义无反顾,毫不依恋,更从来没有重返往昔环境的欲望,我现在和她一样,我对澳门渐渐疏远了。”
“不过对某些事物多少还是有些想念?”他故意用话套她。
“那是,我不可能一下子和那儿一刀两断。比如有时我会想我的房子,我的书或别的属于我的东西,可却不是想念那儿的生活或工作。我所牵挂的东西大多都是我能带过来的。至于工作,我真的不像以前那样只想努力做好,然后升职……”许可说着,神情里活像一个小女孩,“我真的不在乎任何事物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我已经有了一些改变,我不再是刚离开澳门时的我了。”
“但是,你别忘了你的内心深处还潜藏着昔日的你,那个想获得摄像大奖的你,想出人头地的你,将来有一天,你还是怀念那一切的。”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许可突然生气起来,“为什么你非逼我去扮演我已经不想扮演的角色?你真的希望我回澳门去吗?你是不是害怕向我许下承诺……”
“可能吧!我有理由这么想,你太完美了,让我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他知道她不愿永远保守他们的秘密,也知道她会把他们的关系公开,这却是他最担忧的。
“你不要逼迫我,现在我还不想回去,等我想回去时,自然会让你知道的。”
“这样最好。”当然他们都明白,她并没有多少时间了。许可曾答应自己,要在近期内做好决定,她的三个月假期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趁着许可正独自一个人在鱼塘喂鱼的时候,胡如海悄悄走到她旁边,恶作剧地望着她说,今天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什么惊喜?”
“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狡诘地笑了笑。
“让我猜猜……可能是什么呢?”许可装出顽皮的思索状,今天她用红丝带将长发扎成两条辫子。
可是她猜了好几种礼物的名称,他总是摇摇头。
“哎呀!我猜不出啦,到底是什么嘛!”
“天机不可泄漏。”胡如海更是故作神秘的样子。
结果却是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偷偷用摩托车驮她到湛江的赤坎区去看电影,而且直到了电影院门口许可才明白。当他们购票走进电影厅时,胡如海以骄傲而喜悦的神情望着许可。在这儿,和恋人一起看电影是一种浪漫的消遣方式。
可是许可却不太了解这些,尽管她隐隐感到一份浪漫的情调和胡如海的良苦用心,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惊喜。许可嘟起嘴说:“想不到你还这么浪漫!”
然而放映不到十分钟,许可却跑出来了,胡如海也只好跟着跑了出来。原来这部电影是瑞斯文·彼得主演的,进去的时候许可为了不使胡如海扫兴,就跟着进去了,也不问什么片子(和情人一起看电影通常什么片子什么内容都是不太重要的),更没注意到门口的巨幅海报了。海报上清晰地印了瑞斯文·彼得的形象。现在她正在电影院的门口怔怔地望着海报上的那个男人,仿佛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的似的。这两个多月来,她终于明白了,她不可能再因他而引起任何震撼,她已经不在乎他了。以前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已经消退,如今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感觉。这个男人曾经和她生活过吗?她真的爱上他近十年之久?此刻许可注视着他,觉得他那张脸既呆板又狂傲。一刹那间,她才意识到他原来一向多么的自我为中心,可自己为什么不发现呢?
“你怎么啦?电影不看了?”胡如海追随许可来到电影院外边,见她还瞪着海报上的瑞斯文·彼得,不由别过脸去,以郑重而带着询问的语气问她:“你认识他?”
许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若说有表情,那便是极端的漠然,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一棵树或一只什么别的动物。
“你和他很熟?”
“以前很熟。”她没有发觉胡如海闻言时全身一绷,只顾说下去,“你大概想不到吧!他和我做了七年多的夫妻。”许可说完话,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她这才看到胡如海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好紧,正以绝望的眼神自卑地俯视着她,问:“你是存心和我开玩笑吧?”
“不是。”许可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虽然不为他强烈的反应所惊骇,但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太突然太过震惊了吧!
“他真是你所说的那个离开了你的丈夫?”
许可点点头:“是的。”接着又决心干脆向他做进一步的说明,她必须把一切情况给他解释清楚。
“不过你知道我现在根本不在乎他了,我们之间没有了任何关系。”她热切地望着他,他却默不做声,显出一副出神的样子,“确实,他使我的心破碎,给我痛苦,可是到渔场来以后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他和我现在已是各不相干的人。”许可说完做作地咧开嘴愉快地笑了笑。
“可是你也不想想,我和他有多大的距离?你看他什么都是优秀的,你干什么跑到这儿来找我?”胡如海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告不告诉你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许可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却不太肯定。
“废话,你想想,他出名又有钱,而我只不过是这儿默默无闻的一份子。”
“这又怎样?谁在乎?”许可也忍不住地扯直喉咙朝他叫着,她清楚这是被胡如海的自卑感和怯懦给气的。胡如海得知她和瑞斯文·彼得曾经是夫妻后就突然变了脸,她气极了。她压根儿没想到他的反应竟如此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