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导师眼里,我不光是学生,有时也是小偷、强盗、警察、推销员、收水电费的、领导……甚至是他死去多年的父亲和远在国外的儿子。
导师在学界名气很大,曾培养过许多杰出人才。我能投在他的门下,在他老人家的精心指导下钻研学术,攻读博士学位真是三生有幸,祖坟无疑是冒了青烟。
当系里通知我被导师录取时,我激动得彻夜难眠。“名师出高徒啊!”一位十年前毕业的同门师兄就曾自豪地向我夸耀道,“我当年就是追随恩师走上了探寻真理之路的,他确实与众不同,如果你能够在他身边学习几年,绝对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师兄是我的硕导,我更应该称他为老师,但他告诫我说:“只要你做了恩师的博士生,就只能喊我师兄了,这是必须的!”
我明白“师兄”的低调谦虚,当着博导的面,我可以冒昧地喊他师兄,但私下里我仍尊称他为老师。
经反复联系,我终于盼到了面见导师的机会。按照电话里确定的见面时间,我手捧一束鲜花来到了教授住宅楼三层的一套单元房门前,按响了门铃。屋里没反应,我又重新按了两遍并敲了几下。过了几分钟,门突然开了,一盆凉水迎面泼来,吓得我一激灵,手里的鲜花掉到了地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冲我挥着拳头吼道:“快滚,我不要你的菜刀,去别处推销去!”没等我定过神来,门咣地一声又关上了。我不得不重新敲,结果又是一盆水,臭烘烘的,不知道是用它洗什么啦!接下来,我学乖了,敲门后迅速躲在一侧,当水泼出来后,我乘机钻进家里。我赶紧做自我介绍,告诉他我是新报到的学生。他气哼哼直勾勾地盯着我,用疑虑而混浊的目光打量着我,终于相信了我。“噢,对不起!我以为又是该死的推销员了!”
他示意我在客厅里坐下,又端量了我好一阵子,然后问:“你是出版社的?稿子不是取走了吗?”我愣愣地纠正说:“不,老师,我是您新入门的博士生。”“噢,瞧我这记性。你刚才好像说过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和蔼地问。我把名字报上,并告诉他老家在湖南。“噢,湖南人,湖南好啊!那你从湖南大老远地跑来我家有什么事吗?”老人的口吻很亲切。“老师,我是您新录取的博士生,跟您求学来了!”他又乐了,“噢、噢、噢,对、对、对,你是我的学生,今年刚录取的,好啊!欢迎!瞧我这记性,你老家在哪里呀?”“湖南”“对,湖南好啊!你从湖南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最后的几分钟,导师终于把我的身份和来拜访他的目的确定下来了,并跟我约定,每周三上午10点准时到他家里听他讲课并与他一起讨论。从那以后,我从未迟到缺课过。一学期下来,我被导师误认成了各种人物,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一次,导师在跟我探讨苏联红军当年在中国到底有没有强奸过中国妇女时,突然命令我站起来,把衣服口袋都翻给他看,然后愤愤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偷我见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还有一次他讲完了“美帝国主义及其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观点后,让我回去动员亲朋好友把家里的锅、铲、钩、勺等铁器统统拉到学校的操场上去大炼钢铁,以支援国家建设。
还有两次,他把我当成了入室抢劫的盗贼,假装与我周旋,偷偷地躲到卧室里拨打了110电话,让警察把我严厉地审查了一遍。
更令我惊恐的是,他有时会向我低头认罪,把学阀、特务、坏分子、反革命等莫名其妙的名词往自己头上扣,泪流满面地请求我宽大处理,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在我百思不解、走投无路之时,我不得不向我的硕士导师兼博士师兄求助,请他帮我解释恩师的种种怪异表现。师兄很不以为然地瞅了我一眼:“这很正常嘛!老师是终身教授,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诲人不倦!他现在还爬着锻炼吗?”“爬着?我没见过。”我答。“年岁大了,爬不动了。我做他的学生时,他每天都会在屋子里爬来爬去,那时他才八十岁刚出头,说是爬行有利于健康长寿。去年过90大寿时,你还没入门,那场面相当壮观,所有的弟子都来为他祝寿,连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还专门发来了贺信。那天恩师就想当场做一个爬行示范,被学生们搀扶着拦住了,怕累坏了。”
“老师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我怯怯地问。
“别瞎说。这事儿千万要保密。咱导师是大师,是名家,不会痴呆的。十年前他就这样啦,我们历届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用理智保持沉默,不能跟别人说我们的导师痴呆疯傻之类的坏话。如果那样,我们这些学生们如何赢得同行们的羡慕?有一种默契叫做心照不宣,你懂吧?”
师兄的开导让我迷迷怔怔地继续追随恩师探求真理,但导师总是把我当成别人的教学方式实在令我尴尬和不安。比方说昨天吧,他非把一把明晃晃的切肉钢刀递给我,恳请我给他做开颅手术,他显然认定我是外科医生了,一声声地喊我大夫,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会被他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