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在婚姻中是否必要,这要视不同的情形而定。在那些某一性别的人居于少数的地区,这个性别的人一般无须多大的努力,就可以获得满意的婚姻。然而,如果这一性别的人居于多数,那情形则恰好相反。在女子占多数的地区,她们为了结婚所费的努力与心思是很显著的,只要研究一下妇女杂志上的广告就可以知道。在男人占多数的地区,他们为达到结婚的目的,往往采用更加直截了当的方法,如采用手枪。这很自然,因为大多数男人是经常处于文明的边缘的。如果有一场瘟疫只让男人幸免而使他们成为多数,我们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办,他们也许又会回复过去的殷勤而又豪爽的风度。
成功地哺育儿女,显然需要极大的努力,对此无人能够否认。凡是信奉放弃主义以及被误解了的“精神至上”的生活观的国家,总是有极高的儿童死亡率。药物、卫生、无菌操作、合适的食物等,如果不依靠世俗的职业就不可能获得。这些东西能够使人获得应付物质环境的能量和智慧。凡是将物质看成幻像的人,往往也无视污秽不洁的存在,结果导致了孩子的死亡。
然而,放弃在征服幸福的过程中也起着一定的作用,这种作用比努力所起的作用并不逊色。
聪明的人虽然不愿意在可以避免的不幸面前坐以待毙,但他也不愿意在不可避免的灾难上徒费时间和精力,而且即使这些灾难本身是可以战胜的,但只要它们会引起时间和精力的过分消耗,以致妨碍他追求更为重大的目标,那么,他也宁愿屈服。许多人为了一点不顺心的小事便会焦虑不安或者过分恼怒,这样就耗费了许多有用的精力。一个人即使在追求真正重要的目标时,也不应该陷得太深,使可能出现失败的想法长久地困扰着自己,威胁心灵的平静。在实际工作中,效率与我们对这一工作的感情并不谐调。实际上,感情有时倒是效率的绊脚石。恰当的态度应该是:尽力而为,把得失留给命运去安排。
放弃有两种形式,一种来自于绝望感,一种来自于倔强的希望。前者是不好的,后者是好的。
一个人遭受了彻底的失败,以致于对一切重大的成就失去了希望时,很可能会学会绝望的放弃。如果他真的学会了这种放弃,他便会放弃一切重要的活动。他可能用宗教的教义,或借着冥想才是人类真正目标的学说,来掩饰他的绝望。然而,无论他用何种伪装来隐藏内心的失败感,归根结底他是无用的和不幸福的。
把放弃建筑在倔强的希望之上的人,则与前者有完全不一样的行动。倔强的希望一定是伟大而非个人的。无论我做什么,我可能死亡、可能生病、可能被对手击败;或者可能发现自己走了一条不明智而永不能成功的路。无论情形如何,纯粹个人希望破灭的命运是无法避免的,然而,如果个人希望只是人类的伟大希望的一部分,那么,个人希望的破灭就不会是彻底的失败了。一个希望有伟大发现的科学家可能会失败,或因某种疾病而不得不放弃工作,但如果他由衷地希望科学进步,而不仅仅希望个人有什么贡献,那么,他决不会如一个纯粹由自私动机驱使的科学家那样感到绝望。诸如此类的人,所关切的是人类的命运,而不仅仅是自己能否参与其中,因此,他们不会因为放弃而陷入彻底的绝望之中。
以上所说的放弃都是很难做到的,此外还有一些放弃做起来要容易得多。在这种情形中,只是次要的目标受到了挫折,而人生的主要目标依旧有成功的希望。例如,一个从事重要工作的人,如果由于婚姻的不幸而苦恼,那么,他就是不能在应该放弃的地方放弃;如果他的工作足以使他沉溺,他就应该将这类偶然的麻烦视为潮湿的天气一般,当作一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有些人不能忍受那些小麻烦,殊不知那些小烦恼可以充塞生活的大部分。如果这些人误了火车,他们会大发雷霆;如果饭煮糊了,他们会怒火冲天;如果火炉漏烟,他们会陷入绝望;如果洗衣店没有及时送还衣物,他们会发誓要对整个工业体系进行报复。这些人在小麻烦上所浪费的精力,如果使用得明智的话,足以建成或毁灭一个帝国。明智的人则不会注意到女仆没有拂去灰尘,厨子没有煮好土豆,扫帚没有扫去烟垢。我们并不是说他即使有时间,对之也不采取办法加以补救。我们只是希望他不动感情地对待它们。
焦虑、烦躁、恼怒,都是毫无用处的感情。那些强烈地感到这些情绪的人,也许会说他们无法克制这类情绪,然而,除了上面提及的基本放弃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克制它们。集中精力于实现伟大的而非个人的希望,不仅能使一个人承受住个人工作中的失败、或婚姻生活的不幸,而且也使他在误了火车或将雨伞掉在泥沼中时不再烦躁不安。如果他是一个天性易怒的人,我们也不知此外还有何种方法可以应用。
一个从焦虑王国中解放出来的人,将发现生活远比他一直恼怒的时候轻松得多。熟人们的怪癖,以前会使他失声而呼,现在只觉得有趣。在他匆匆忙忙赶早班火车的时候,鞋带断了,他只作临时补救,之后便想到在广阔的宇宙中,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毕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重要性。他正在向人求婚,一个令人生厌的邻居突然来访,求婚被打断,这时他想到所有的人都可能遇上这一不幸,惟一的例外也许是亚当,但亚当也有自己的烦恼。依靠奇特的比喻和怪异的类比,人们可以无限地从小小的不幸中找到慰藉。
许多充满活力的人认为,哪怕是最小的放弃、最雅致的幽默,都将消耗他们借以工作的精力,同时,正如他们相信的那样,损及他们借以取得成功的决断力。这些人是不正确的。那种值得一做的工作,即使那些在工作的重要性上、或者在完成工作的难易程度上并未自我欺骗的人,也可以顺利地完成。而那些只有靠了自我欺骗才能工作的人,最好在开始工作前先学会如何接受真理,然后才继续其工作,因为靠骗人的鬼话来支撑的需要,或迟或早会使他们的工作变得有害无益。而有害之事还是不做为好。
世上一半的有益的工作,是在与有害的工作作斗争的。把少量的时间用于学会鉴别事实,这不是浪费,因为以后所做的事便不大可能是有害的,而那些需要自我的一贯膨胀来刺激其精力的人,他们做的工作就不同了。在面对自我的真相时,虽然开始时会有一定的痛苦,但最终却给予你一种保护——惟一可能的保护——使你免遭自欺者常有的失望和幻灭感。没有什么比天天试图相信越来越变得不可信的东西更令人疲倦了,如果长此以往,那就是更令人恼怒的了。放弃这一努力,是获得可靠而又持久的幸福的必要条件。
幸福的人
按语:
幸福,显然一部分靠外界环境,一部分靠个人自己。罗素发现,在涉及个人自己的范围内,幸福的窍门是很简单的。在外界环境并不是极端恶劣的情况下,一个人应该能够获得幸福,只要他的热情和兴趣不是向内发展而是向外发展。所以,我们都应该避免自私自利的情欲,尽可能地去获得那些阻止我们的思想永远专注我们自身的情爱和兴趣。
幸福,显然一部分靠外界环境,一部分靠个人自己。在本章中我们一直探讨的是靠自己的那部分,而我们发现,在涉及个人自己的范围内,幸福的窍门是很简单的。
许多人认为,如果没有一种多少含有宗教成分的信仰,幸福是不可能的。还有许多人认为,他们之所以不幸福,是由于他们的忧伤有着错综复杂而高度的理智根源。我们并不相信,那是幸福或不幸福的真正原因;我们认为,它们仅仅是现象而已。通常,一个不快乐的人会采用不快乐的信仰,而一个快乐的人则会采用快乐的信仰,两者都将快乐或不快乐的原因归之于各自的信仰,而事实上,真正的原因却截然相反。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某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些东西也是简单的:衣食住行、健康、爱情、好的工作以及来自同伴的尊敬。对某些人而言,拥有儿女也是必需的。在缺少这些东西时,惟有非凡的人才能获得幸福。但是,如果一个人并不缺少这些东西,或通过正当的努力能够获得它们,而他仍然不快乐,那他必定存着某种心理上的失调,或许需要一个精神分析学家的帮助,但在通常情况下,病人自己也可以医好这种失调,只要他把事情安排恰当。
在外界环境并不是极端恶劣的情况下,一个人应该能够获得幸福,只要他的热情和兴趣不是向内发展而是向外发展。所以,在教育方面和在我们适应世界的企图方面,我们都应该避免自私自利的情欲,尽可能地去获得那些阻止我们的思想永远专注我们自身的情爱和兴趣。
大多数人在监狱里是不会感到幸福的,这是他们的天性,而把我们幽禁在自身内的情欲中,确是一所最可怕的监狱。在这类情欲中,最普遍的是:恐惧、嫉妒、犯罪感、自怜和自我欣赏。在这些情感中,我们的欲望都集中在我们自己身上:对外界没有真正的兴趣,只是担心它在某方面会伤害我们或不能满足我们的自我。
人们极不情愿承认事实,急切地想躲进温和的谎言长袍里,主要的原因是恐惧。然而,现实的荆棘刺破了长袍,刺骨的寒风从裂缝里长驱直入,这时一个已经习惯于温暖舒适的人,比一个从一开始就艰苦磨练自己的人,要遭受更多的痛苦。何况一个自欺的人往往心里知道他们欺骗自己,他们整天恐惧多疑,担心某些不利的事情迫使他们沮丧地面对现实。
自私自利的情欲的最大缺陷之一,在于很少使生活丰富多彩。一个只爱自己的人,当然不会由于情爱的杂乱而受人指责,但最后他必然会感到烦闷不堪,因为他热爱的对象永远没有变化。一个受着负罪感折磨的人,承受着一种特殊的自恋之苦。在如此广大的宇宙中,他觉得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己的品性高洁。鼓励这种特殊的自我专注,是传统宗教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一个幸福的人,以客观的态度安身立命,他有着自由的情爱和广泛的兴趣,因为这些兴趣和情爱,也因为它们使他成为他人的兴趣和情爱的对象而快乐。能成为被爱的对象,这自然是幸福的一大源泉,然而,索取爱的人并非就真正得到了爱。广义地说,得到爱的人正是给予爱的人。但是,如果像为了利息而放债那样,一个人在精打细算之后才给别人以爱,这是无益的,因为有算计的爱不是真诚的,得到爱的人也不会感到它是真诚的。
那么,一个被囚禁于自身之内而感到不幸福的人又该怎么做呢?如果他总是想着自己不幸福的原因,他就依然是自私自利的,永远也跳出这个牢笼。如果他要跳出来,就得借助于真实的兴趣。
虽然困难确实存在,但如果他能正确诊断自己的问题所在,他能做的还是很多的。例如,要是他的问题源于意识的或无意识的犯罪感,那么,他首先可以使自己的意识明白,他没有理由感到罪孽深重,然后,把合理的信念植于无意识之中,同时做些多少是中立的活动。如果他成功地清除了犯罪感,那么,真正客观的兴趣大概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的。要是他的问题源于自怜,那么他首先可以让自己明白,在他周围并没有什么天大的不幸,然后,再用上述的方法去解决这一问题。要是他的问题源于恐惧,那么让他做一些有助于培养勇气的练习:
每天你至少承认一个令你痛苦的真理,你会发现这非常有益。你得学会去如此感受:即使你在品德上、才智上远不如你的朋友们(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人生依旧值得体验。这种练习,几年后最终能使你面对事实而不畏惧退缩,并因此将你从大范围的恐惧中解放出来。
当你战胜了自我专注的毛病,至于以后你能有什么样的客观兴趣,那只能由你的天性和外界环境决定,你的客观兴趣会由此自然产生,并不需要你去费心。不要一开始就对自己说:“如果我能迷上集邮,我一定会幸福。”并由此开始集邮,结果你可能发现自己对集邮并不感兴趣。只有真正让你感兴趣的东西才会对你有益,但是,你完全可以相信,一旦你学会了不沉溺于自身时,真正客观的兴趣便会自然产生。
在很大的程度上,幸福的生活犹如善良的生活。职业道德家们太偏重自我克制,因此他们把重点放在了错误的地方。有意识的自我克制,使一个人变得专注于自己,并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牺牲,结果在当前的目的上,它往往失败了,在最后的目标上,它几乎总是落空的。人们所需要的不是自我克制,而是那种向外的兴趣,后者能产生自发的、不经雕琢的行为,而相同的行为,在一个专注于追求自身德性的人那里,惟有依靠有意识的自我克制才能做到。
罗素认为,在他和传统的道德家们所提倡的人生态度之间,存在着一些更加微妙的差别。例如,传统的道德家往往会说爱情应该是无私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对的,换言之,爱的自私不应超过某种程度。然而,毫无疑问的是,爱应该具有这种性质,即一个人能从成功的爱情中获得幸福。如果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理由是他真诚地希望她幸福,同时认为她能给他带来自我克制的理想机遇,那么,那个女人能否获得幸福便成了一个疑问。
毋庸置疑,我们应该期望自己所爱的人幸福,但不应该将它作为我们自己幸福的一种替换。实际上,一旦我们对他人或身外之物产生了真正的兴趣时,那么,自我克制学说所包含的自我和他人的全部对立便立即化为乌有。由于具备了这种兴趣,人才会感到自己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不像台球那样,自身只是一个坚硬的实体,除了互相撞击之外,不再与其它台球发生任何关系。
所有的不幸福都基于某种分裂或不和谐: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缺少协作和配合,因而造成了自我的分裂;自我和社会的联结要靠客观兴趣和情爱的力量,由于没有这种力量,又造成了自我和社会的不和谐。一个幸福的人,决不会遭受这两种分离的痛苦,他的人格既不分裂来对抗自己,也不分裂来抵御世界。
这样的人觉得自己是宇宙的公民,自由地享受着世界所给予的五光十色和舒畅快乐,他不会被死亡的念头所困扰,因为他感到自己不会真的与后来者分离。
将自我完全自然地融化于生命之中去吧!无与伦比的幸福在向你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