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四日
早晨收清东西，结帐出去。
小丁想象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一个云中矗立的光辉世界，就在前面，让他欣喜，让他成长，让他急速奔跑起来。
回想刚落脚这里的凄凉与惶惑，一夜之间，似乎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什么是新国？那就是无限美好的未来啊！”
换两趟车，又坐一小时巴士，到GD民族学院下了，向前一程，看见丁字路口，木杆上钉着一堆指示牌。
荣盛制衣有限公司
金鑫眼镜厂
武警二支队三中队驻地
大方彩染股份有限公司
雅点文教用品有限公司
小丁莫名心跳，在路边停一会儿，折身朝那路深处走，青竹芭蕉，沙路积水，农家紧闭。
走不多远，看见一家工厂，三面建筑与院墙封闭，两扇大红漆铁门，白漆两字：
雅点。
“请问这里是雅点文教用品有限公司吗？我来找工作的。”
“我们不要人。”
“筠经理让我来的。”
看了证件，保安打开小门，让小丁进去，同时使用对讲机讲几句。
“她也不给我们说一声，她让你干什么？”
“她说招储备干部，先让我做一阵工人，学点技术。”
“裁冲车间上月走一个，你大概要到那里去。”
“这里很苦的，每天加班做到十一二点，没有星期天，整天关在铁门里，不允许出去，连我看着都不忍心，工资又低，每月只有三四百块钱，今年七月，工人罢工，全部走光，现在只有四五十个人，你既然是大学生，怎么愿意到这厂干工人？现在哪里不要人？是不是筠经理骗你？她答应每月给你多少？”
“四百，是我愿意的，我辞职离开单位，来广州打工，人生地巯，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工作，钱也没了，再说我也没什么真本事，也就没有更高的要求，做工人未尝不可，另外，我觉得筠经理还可以，我对她印象蛮好。”
“筠经理不错，有几晚她自己掏钱给我们买宵夜吃，她在这厂有股份，她上面还有总经理，董事长，总经理有时来，董事长只来过一次，是总经理老爸。”
“这厂都生产些什么？”
“玩具，很漂亮，全部出口，用货柜运出海关到国外，厂里大部分都是女孩子。”
对讲机响起来，保安对小丁说：“你上去吧，包先放这里。”
小丁上楼，楼梯上，几个女孩相继下来，其中一个象树枝上悬挂的成熟的苹果，大大的眼睛显得忧郁。小丁登上四楼，迎面一间接待室，几盆植物，中间蓝底金字：
广州雅点文教用品股份有限公司
一位女孩在接传真，里面屋子，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听起来象一处疯人院。
“你有事吗？”
“我是筠经理招来的。”
“请你等一会儿。”
他就站门边，过一会儿，筠经理抱个文件夹，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一抬头，看见小丁，愣一下，她脚踩拖鞋，披头散发，毛衣牛仔，波涛汹涌。
她没化妆，盛怒之下，疤痕尽露。
小丁移开目光，她怒气未尽地看他一眼，对文员说：“让副厂长和他谈。”
说完扭动屁股，再不见出来。小丁被引进里面的会议室，干干净净，不象刚才还发过火的样子，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个穿白衬衣，脸膛微黑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坐在椅子上，先点燃一支烟，大大吸一口。
“谈谈，为什么来这厂？”
“筠经理招我来的。”
副厂长点点头，不说话了。
“抽烟？”
“不会。”
“他妈的，公司不准抽烟，要抽只能在会议室里抽，真受不了。”
小丁没吭声，副厂长熄灭香烟，出去，文员走进来，说：“填表，签合同，交一百元押金。”
那位文员引领他到一楼车间，有三名工人在那劳动，二人坐桌前写字。
“这是筠经理招来的，安排他到你们车间干活。”
“欢迎，你先帮他们整理材料。”
桌前一个瘦瘦的男孩站起来，与他简单握手，又回桌前坐下。女文员也转身，婷婷去了。小丁见无人理睬，只好迈步向那三名干活的工人走去。
有人叫他脱鞋，他把鞋脱了，踩上塑胶地板。一个年轻小伙继续干活，另一个则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朝他笑笑，眉宇间十分英气，还有一个穿红毛衣女孩低头干活，并没抬头。
他看见这些人都比他年轻，不觉微感尴尬，轻声问：“我可以做什么呢？”
“你就玩吧。”
“把地上收拾一下，”干活的男孩说，小丁弯腰整理地上材料，为适应这一切，他迅速改变自己，干得倒也挺快。
中午吃饭铃响，他们忙放下手中活儿，关掉机器灯光，飞快向外跑去，小丁也稍松口气，这时，对面二楼女工也全都下来了，在食堂窗口前排一片长队。
小丁踌躇走近，有点羞耻，眼前繁花似锦。
晚饭吃过，宿舍里渐渐没人了，忽见组长李际春走进来，指着他说：“还不上班？不上班来这里干什么？”
“晚上还加班？”
“你是装傻还是没打过工？”
夜幕很快降临，对面楼上亮着寒灯冷火。
他们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干着，小丁偶一回头，筠经理忽然踅进来，一头披肩发，湿漉漉刚洗，怀抱一只小狮子狗，人狗无声，怡然自得。
“谁又偷懒！”话是恐吓，声却含笑。
“我给你们招来了一名新工人，你们要好好对他，照顾他一点，不要欺负他，听见没？黎志辉！”
“谁欺负他了？”
“你们要教他把技术掌握，过几天我要考核，要是他过不了关，我唯你们是问，都听见没？！”她满面笑容地下命令，小丁低头谨慎。
“小丁。”
他听见喊他名字，心一跳，慢慢抬起头来，筠经理看着他，不说话。他只好放下手里活儿，慢慢走过去，脸色竟微微颤抖，他埋怨自己，自卑心更浓了。
筠经理的表情可说温柔，也可说变化莫定，经过打扮，透着暖昧。她一双大大的眼睛隔着一段距离盯了小丁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抚弄怀中小狮子狗。
小丁不知她搞什么名堂，多少猜到一些，有些尴尬。
“怎么样，还满意吗？”她意昧深长问，他只好低下头，嗫嚅说：
“还可以。”
“让你当工人有意见？”她幽幽地，他苦笑起来，见对方这样平易近人，便也放松了警惕。
“听说每天都要加班？”
这回轮到筠经理有些尴尬了，她眼皮垂下，迟迟不答，小丁进一步暴露了自己的天真。
“加班到十点还不下班？已经加三个小时了。”
筠经理终于仰头笑了，退开一步，把他看着，轻描淡写地说：“这我可不知，你去问他们，问他们为何还不下班？”
小丁转头向四周望一下，没人理，等他回过头，筠经理不知何时已抱着狮子狗，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们又干了二个小时，到十二点，下班铃终于响了，楼道立马有呼咚的脚步，黑发的飘逸，久困的女孩子们象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裁冲工人们飞快地收拾生产现场。小丁回到宿舍，拿了毛巾，黑暗里穿过走廊，精疲力尽地挤到水台前，月光下笑语融融，周围朦朦瞳瞳全是女孩子。
回宿舍，大家都在整理床铺，虽然秋天，蚊子却又大又多，他们都有蚊账，他没有，没办法，用衬衣包了脸，身上盖棉絮。
不知怎么，始终无法入睡，心中烦燥，热气难宣，成群结队的蚊子在他炽热的身体上盘旋，不断降落，他噼噼啪啪，手上粘满蚊子血浆，麻酥酥血糊糊，看表，三点了。
小丁坐起来，把席子铺地上，棉絮扔一边，吊扇风旋落，凉爽多了，几只蚊子吃太饱，被他一翻身，辗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