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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师傅

九月一日

小丁在组干科埋头算工资卡的时候,有人敲门喊小丁出去接电话,原来组干科喊他上去。

“怎么样?”

劈头一句,文科长笑眯眯的。

小丁一愣,看了看文科长,没听懂。

文科长展开笑容,弹下烟灰说:“这几天在劳资科帮忙,感受如何呀?”

“蛮复杂,还出了错,”小丁红着脸回答。

“怎么错了?”文科长好奇地问。

“我改变了一个算法,最后发现自己错了,修改半天。”

“错没关系,改了就好。进厂这么一段时间,有什么感想呀?”

文科长吐口烟,眼睛斜睨着他。

小丁不知说什么了。很显然文科长在等待他的谈吐表现,内心语言,然而他并没有与人对话的经验,尤其这种事关以后在工厂前途的与领导或组织间的对话,他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时便显得很狼狈。

最后,小丁抬头见文科长还在等他说话呢,只好搔了搔头皮,说:“很好啊!有山有水,空气清新,就是水有点脏。”

“什么?水有点脏?!”文科长莫明其妙,他把耳朵一偏,表示没听懂。

“河里水,多脏啊!”

文科长把眼光朝旁一闪,微微哂笑,却又马上深有同感地点头,然后拖着腔调说:“对厂里有何认识呀?家哪里?父母做什么哪?能否适应呢?”

他一一简单答了。文科长不住点头,最后说:

“你是西安交大毕业,名牌,我们把你要来,对你期望很高,希望你能把我们厂这片工作搞得更出色,旗师傅就要退休,急切希望有人接他的班,他是最早参加燕市建设的老同志,又是烈士后代,对厂里贡献很大。你不是来做摆设的,而是工作需要,啊?”

小丁点头,文科长清清嗓,转而高亢:

“有人觉得大学毕业,翅膀够硬了,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不大愿意接受别人批评教育,领导说话不听,有什么意思?大学生,又怎样?不了解国情,光有书本理论知识有什么用?况且知识更新!所以持这种态度的人,一定要摔跟头的……”

“重要呵,不跟师傅搞好团结,不跟同事搞好团结,往往下场都很惨,没人理,他们自己也有无法克服的缺点,遇到一点点挫折打击,就垂头丧气,怨天尤人,有个姓姚的就是例子,旗师傅大学毕业,厂里元老,你跟他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希望你能很快适应环境,做好工作,好吗?”

小丁惶惑起来,郑重地点点头,实际上他对建立职场生活与规划人生新的前景真没有多少准备,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服从罢了。文科长满意地拍拍他肩膀,摁灭香烟,最后又叮嘱他几句:“明天你去见旗师傅,他正等你。”

九月二日

早上一上班,小丁就一个人穿过大片厂区,登上技术楼五楼。

想到其他同伴都还在科室实习,而他已开始工作,不免心脏急速跳动起来,不可遏止的,脸也红了。

小丁稍稍站定走廊,喘了口气。走廊静静溜溜,上午阳光开始炎热,高楼却还凉意,那厂房躺在上午的阳光下,好大一片。

小丁最终笑了笑自己,迈步朝那头走去。

他走进一大间挂着情报室牌子的室内,好象一阵微风吹来,一长片早晨的阳光从东边的窗子投进阴凉如水的油漆地面,桌上书页吹卷。这一刻,有一个人正站在那边的办公桌旁翻阅,那人抬头,镜片后目光和小丁相遇了。

小丁马上知道,这就是将与自己的人生有关系的师傅旗风了。

从外表看,这人和小丁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打着一条漂亮又精神的领带,他的黑亮皮鞋和整齐头发相与映衬,穿一件粉红T恤,深绿长裤,从上到下纤尘不染,翩翩儒雅。

小丁则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一双皮鞋从未上油,一条两膝发白的牛仔裤,袖囗上卷,头发稍微中分,胸肌绷紧衬衣,举止一种生涩,更多茫然。

那人向前几步,客气地开了囗:“你就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小丁吧?我叫旗风。”

“旗师傅,您好,”第一次见面,小丁也就会说这一句。

“从前来过一个姓姚的,他走了……”

小丁走上去和对方握手,闻到对方身上干净整洁的香味,对方则看见小丁年轻轻便颇多白发,完全不知“礼节”为何物的一个年轻人。

松开手,这两人很近地站着,不约都在调整姿态,对视一下,一时都有些轻微的尴尬。

“厂领导安排我带你。我本来已该退休,打算到深圳打工去,所以希望你尽快把工作接下来,有没有信心?”

“有。”

“不痛快,你要相信我,啊?跟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要有这个信心,懂吧?”

小丁不知该怎么回答,那个内在的他想站出来,服服帖帖地站在师傅面前,对他说:“师傅,我一看您就知道您足够做我的师傅,放心吧,我会听您的话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他只好用眼光表达他想要说的话。旗师傅冷冷地看着他,等他明确表态。

小丁惶惑起来,象只青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来。这两人目光再次相遇,旗师傅有些生气了:

“我看你还是不懂。我呢,是这样安排:第一个月,我做你看;第二个月,边做边看;第三个月,你做我看。领导满意,我的任务也就完成;领导不满意呢,那就只有把你退回去,重新等待分配。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去年我们就退了一个姓姚的——”

小丁收起他的温柔,变得象面木雕,全无动静,那个内在的他退回去了。

旗师傅提高声音把话说完,又看对方一眼,不免泄气了:

“好了,说说我们的工作……出版这本刊物,就是我们的工作。有人说,旗风,你辛辛苦苦做的这些有谁看呢?说这种话的人,我就叫他无知无识!”

“我做这些是装门面,给领导看的!你愿不愿意关我什么事了?不过现在有许多领导,素质是越来越差了,不在学问上下工夫,专在吃喝嫖赌上下工夫,公君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

旗师傅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小丁本来低了头,这时抬起头,有些吃惊地发现,旗师傅的眼睛比他想象得要愤怒,有狂乱,旗师傅的火气突然来了:

“我就是要告他!就要跟他斗!他到处玩女人,六十岁老太太他玩,十几岁小姑娘他也玩!我到处告他!让他不得安生!哼,跟我斗?我是绝不会低头的!他,有什么了不起?对国家,对革命,做了多少贡献?不过拉一帮人,什么都由他说了算,用的那些人,懂什么?我就不服!”

——旗师傅骂的这个人是燕市公司的创始人,已经过世了,旗师傅曾告状告到周总理那里。

“我,当年就是有名的教条主义者!***说过,凡事要一分为二,我呢,是一分为三,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我最恨就是那些不好不坏的,平时搞不清他立场,关键时刻冷不防从背后捅你一刀,置你于死地!我最恨这种人了,比恨那些坏的还要恨!……”

“你呢,你的立场就不够坚定呢……”

听见这话,小丁脸立刻绷紧,表示他生气了。

旗师傅有点茫然,徒弟生气了也没什么表示,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就给小丁指定一张桌子,又把自己椅子送他,然后把办公室钥匙解下来,交在徒弟手上。

“你英语如何呀?”

不经意间,旗师傅问了这一句,这一句就正正打在小丁痛处,所以他支吾了几句。师傅轻轻笑了笑,往前快步走去。

“你呀,要有年轻人一点朝气,头,要抬起走路,不要这样悚着,是不是受过什么挫折呀?”

“没有。”

“那就精神一点嘛,名牌大学出来的,要象个样子!”

旗师傅斜睨一眼小丁的衣着,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