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一愣,迈步弯腰朝里进。
进到屋里,有一种深井般清凉的氛围,让人感觉不那么舒服。
这是他初中和小冬一同住过的房间,曾和弟弟一起把地面新土拍紧。他在这里画过画,写过小说,害过相思,写毛笔字的纸丢满屋。
墙脚有几个老鼠洞他都清楚,现如今似乎老鼠都不来了,现如今还剩什么呢?
转过身,就看见那张旧红漆木床上还铺着当年旧被,躺一位老人在打开的纹帐里。
蚊帐已灰黑,老人半躺半卧,穿件干干净净蓝布衬衣。床边放水杯,杯中插苇管,还有一只热水瓶。
小丁慢慢看清环境,这才回转到奶奶身上,他并没走过去,而是隔几步,用一种平静的声调喊一声:“奶奶。”
他叫完打算就此溜掉,奶奶白发萧然,前额发际却很整齐,一张宽大脸庞,还是那么平和,只略有苍白,偶尔发出哼声。
小丁将心略略平静,不经意一扫,看见奶奶露在裤管外的两条小腿,这两条小腿细得很,完全是皮包骨,永不能站起来了。
小丁受不了对这一前景的预测。他面容悚栗,全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额际涔涔流下汗水,加上喉咙凝噎,情绪一时又过于激动,尤其当他想到艰苦的打工生活,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升上来。
很久,奶奶看眼前这人死盯着她不走,便开口说话,声音很大:“你是谁呀?”
“小丁。”
她望了眼前年青人一眼,似乎真的不大认出,接着她声音更大了:“哈,你是小丁呀,我的大孙子,你怎么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你回来怎么不来看我呢?你爸爸呢?”
奶奶的声音里充满了老人此刻最大的力量。小丁声音却很冷静,冷静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没回。”
“你爸爸不在贤罗。”
老人的声音就不单是埋怨,而是愤怒,甚至充满了人世间最深的无奈,好象一种来自地底下最深处的激情。
这激情是他小丁从未体验过的,顿时他觉得他锻炼得还不够,又觉得老人头脑完全清晰,这一点令人安慰,却又让人更加颤抖。
小丁努力在脑子里搜索一回,想找出一句话安慰对方,却又在口边噎住,感到一股股冰凉的细流从全身各处往下爬,象毛毛虫附在他身上一样。
他一动不动,任那些小虫子爬来爬去,四周极度寒冷,手脚起一阵痉挛。
“写作把我身体掏空了。”
他理智地评价自己眼前的身体状况,渐渐平静下来,让一阵阵时空从头脑中掠过,低头沉思。
奶奶见这个大孙子没脾气,语气忽又缓和,几近哀求:“小丁,我现在这个样子已不象个奶奶了,我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你有钱没有?我找你借钱,行吗?”
“没有,我刚好没带。”
“想买包方便面,用水泡着喝,我就喜欢喝那点汤,度个命。”
小丁不回答,觉得事情正越变越丑恶,他真希望没看见这一幕,那么他就还是一个心中装满崇高理想的年青人,虽然受点挫折,却准备更大事业,可现在呢?他模糊地觉得,现在一切都完了。
奶奶不再说话,好象毒蛇已无毒可放,只在那轻哼。
他有点痛恨起奶奶来,他无话可说,他心地刚硬,他要是没遇上这种选择该多好啊,这种事情的影响怕是一生都难以抹去。
小丁平静下来,振作精神走出去,抹抹脸回堂屋。
姐姐和小冬依然是原来位置,颇有些深意地看他,本来他已平静下来,现在却有一点恼怒:“怎么,你们把这种事情的抉择让给我?”
他们在等他说点什么,小丁把脸丢一边,表示无话可说。
可是,那两人脸色都是那么严重,终于使他对他们恼怒起来,把脸沉下了。
“怎么,她对你都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
小丁一笑,心想你们大概都听见了,还要我多说什么呢?他脸上却做出毫不在意的神情,好象又在思考什么高深重大的问题,其实什么也没想,转头去望河岸远方,渐渐出神。
姐姐旁敲侧击几个问题,他都简单哼哼,显得不耐烦。
“每次我去买稿纸的时候,售货员都认识我了。”
小冬大声转个话题,镜片后目光朝小丁闪一下,小丁从那里面看出了尊敬和爱戴,于是他的心终于也有些放松下来,刚才的剑拔弩张就太紧张了。
吃过中饭,姐姐和小丁到工地上将姐夫喊回,小丁小冬陪姐夫一起到附近工厂菜市场买菜。姐夫买条鱼,两节藕,几块豆干,小冬阻止他再买,说够了。
三人骑车回来,爬门前坡时,阳光强烈,小丁跟在后面,莫名其妙说一句:“我好冷。”
那两人回身看了他满脸汗水,没理他。
小丁低下头,不再言语,他神思忽然有些恍惚,开始为自己担心了。
吃晚饭的时候,小丁姐姐安排小冉端一碗给太太吃,小冉回来说:“太太说不吃。”
“不吃就不吃,不管她。”
其他人都不吭声。
吃完饭,小冬和小丁一起告辞,下山在晋哥屋里取自行车,晋哥正在屋里修摩托,没理他们,小丁站门外颇觉尴尬。
骑一程,路边一栋小楼走出一对年青夫妇,男的沉静文雅,女的温良贤淑,小丁赶紧跳下车来。
“宋老师。”
面对中学时代他的恩师,十一年不见,对方似乎已不认得他,可是伸出那只温暖的手,小丁将它紧紧握在手中,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就那样十分尴尬地把人家看着。
对方手被他握紧,只好问他家在哪里,小丁不介绍自己的名字,却说家已搬到镇上去了,这句话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前面不远处,姐夫和小冬早已把车停下,把他望着。
等小丁告别宋老师赶上他们,两人脸上都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小冬淡淡说一句:“不能与人交往,再多本事也不行。”
小丁惭愧,不知几时能进步,把与人交往这件事做好?
回家洗完澡,浑身乏力,爬上床早早睡了。
“怎么回事?”
他母亲爬上楼,走进小丁房间,揭开帐子,关切地问:“这么大热天还裹紧一条毛巾被?是不是生病了?”
小丁没回答,他只觉寒冷,裹紧毯子蜷成一团在那里轻轻抖动。
母亲一走,他抖动得更加厉害。
小冬也不理解小丁此时心情,却同样陪他早早睡下,躺在他脚头,露出骨瘦如柴的身躯。
可怕的黑夜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