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演员自我修养(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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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性格化(2)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如何解释这种惰性和双重性?我想,它来自在我的内心中还没被意识到,然而却已经确立起来的一种信心,我确信那位土得发霉的先生迟早会活跃起来并来搭救我。“不必找了。再也找不到比发霉的先生更好的形象了。”可能,我内心下意识的声音这样说着。这种奇怪的时刻又重复过两三次。

我走在街上,突然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停下脚步,呆然不动,想把落入我手心里来的这个东西彻彻底底地弄明白……也许再过一秒,我就能彻底地明白这一切……可是……十秒钟过去了,刚刚出现在心里的那个东西消逝了,我心里仍旧存在着一个问号。

在另一时刻我注意到自己在用一种非我所习惯的混乱的、毫无节奏的步伐走着,我一下子竟难以将它摆脱。

夜里,失眠的时候,我有点儿反常地长时间地摩搓着手掌。“谁这样摩搓手掌?”我问自己,但却想不起来。我只知道,做这个动作的人有一双瘦小的、冰冷的、汗涔涔的、掌心通红的手。握住这双软软的、没有骨头的手令人十分厌恶。

他是谁呢?他是谁?

19××年×月

在这种心神分裂、恍惚不清以及不断地寻找那个还没有找到的形象的状态下,我来到了学校舞台的学生总化妆间。起先我充满了失望的情绪。原来,把我们领到总化妆间,所有的人就不得不一起换装和化妆,而不像在大舞台上进行观摩演出的时候那样给每个人分别换装和化妆了。喧哗、吵闹和谈话声妨碍我集中注意力,而与此同时我感到,头一次穿上这套发霉的礼服的时刻,和戴上黄灰色的假发套、大胡子等等的时刻一样,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只有这些时刻能把我在内心里下意识地寻找的东西暗示给我。我对这一时刻寄托了自己最后的希望。

但是周围的一切都在妨碍着我。坐在我旁边的戈沃尔科夫已经装扮成靡菲斯特了。他已经穿上了一套最华丽的黑色西班牙衣服,大家瞧着他,发出赞叹声。其他的人看着维云佐夫,简直都要笑死了,他为了扮成一位老人,就在自己的娃娃脸上画上形形色色的皱纹和斑点,活像一幅地图。舒斯托夫使我在心里暗自生气,他竟满足于一套如此平庸无味的衣服和美男子斯卡洛祖博那大众化的样子。不错,这里面是有出乎意料的地方,因为谁都不会料想到,在他那普普通通又肥又大的外衣里面隐藏着匀称的身体和一双笔直的腿。普辛想要把自己装扮成贵族的意图惹我发笑。当然,这一次他也不会成功的,但是不可否认他仪表堂堂。在化妆中他还采用了修剪得很好的胡子,穿上了让他显得又高又瘦的高跟鞋,让人印象深刻。可能是由于高跟鞋的缘故,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这使他具有了平常生活中所没有的一种从容稳健。维谢罗夫斯基那出人意料的大胆装扮也引来大家的笑声和赞许。他这样一个爱蹦蹦跳跳的人,芭蕾舞剧中的舞者和歌剧中的朗诵者,竟想到把自己隐藏在季特·季特奇·布鲁斯科夫的长襟礼服之下,他穿着灯笼裤和色彩鲜艳的背心,挺着大肚子,留着“俄国式”的胡子和发型。

我们的学生化妆间里充满了各种叫喊声,就像在最普通的业余爱好者演出的戏剧中那样。

“啊!简直认不出来!难道真是你?太棒了!好家伙,真想不到啊!”等等。

这些叫喊声把我气疯了,而那些向我投来的怀疑和不满的话语则使我大为沮丧。

“不太对劲!不知道是怎么弄的……莫名其妙!他是谁?你装扮的是谁?”

听到所有这些议论和发问却无言以对,是多么令人难堪啊!

我装扮的是谁?我怎么能说得定?如果我能够猜得到,那我就会先说出来我是谁了!

让这个化妆师小伙子见鬼去吧。当他还没过来,还没把我的脸化成一个陈腐的、脸色苍白而矫揉造作的淡黄发男子时,我感到自己正在通往洞悉秘密的道路上。当我逐次穿上这套旧衣服,戴上假发套并贴上胡须时,我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要是我一个人在屋里,远离这个使我分心的环境,可能,我就能弄明白我的那个神秘的陌生人是谁了。但是嘈杂声和交谈声使我无法凝神静心,妨碍我去了解孕育在内心中的那个令人不解的东西。

最后大家都走上学校的舞台去展示给托尔佐夫看。我一个人非常沮丧地坐在化妆间里,绝望地看着镜子中自己那张平庸无味而矫揉造作的脸。我心里认为事情已经失败了,决定不上台展示了,决定脱下衣服,用身旁那绿啦吧唧的令人生厌的油膏卸去脸上的油彩。我已经将它蘸到手指上了,我用手指在脸上蹭着,好把油彩蹭掉……蹭啊蹭啊……所有的颜色都洇了,就像被水浸湿的水彩画一样……我的脸上现出灰黄绿色,正好和衣服的色调相一致……很难分辨出鼻子在哪儿,眼睛在哪儿,嘴唇在哪儿……我先是将这种油膏涂在胡须上,而后又涂遍整个假发套……头发有些地方打上了疙瘩,结成了块……然后,就像在谵妄中,颤抖着,心脏悸动着,我把自己的眉毛彻底毁了,又在一些部位撒上香粉……用绿色的颜料涂满双手,手掌涂成鲜艳的粉红色……整理好衣服,把领带弄乱。这一切我都做得很快、很坚定,因为这一次我已经知道了……我要装扮成谁,我要变成什么样子。

我把大礼帽讲究地稍稍歪戴在头上。我感觉到了曾经很时髦的宽腿裤式样,它现在已经被磨破穿坏了,我让腿和脚跟裤子形成的皱褶相协调,把脚尖使劲儿往里倾斜。这就成了罗圈腿。你是否注意过某些人的罗圈腿?这是多么糟糕啊!我对这种人有一种厌恶的感觉。由于腿部做出的这种意想不到的姿势,我变矮了点,步态也变了样,不是我原来的样子了。整个身体不知为什么向右倾斜着。还缺一条手杖。旁边乱扔着那么一根,我拿起它,虽然它和我在幻觉中看到的那条不太相符……还缺一只别在耳朵后面或叼在嘴里的鹅毛笔。

我打发那个裁缝小伙子去取,等他回来的工夫我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同时感觉到身体的各个部分和脸上的线条都自然而然地处于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状态,并且确立了起来。

在屋子里用零乱而没有节奏的步伐走了两三圈以后,我猛然向镜子里一瞥,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从上一次照镜子到现在,在我自身已经完成了一次重生。

“是他,就是他!”我喊了出来,抑制不住那快要使我窒息的快乐。

“快点把笔拿过来,我就能上舞台了。”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显然,小伙子把笔给我拿来了,我跑过去迎他,在门口却和伊万·普拉托诺维奇撞了个满怀。

“吓死人了!”他看到我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亲爱的!这是谁啊?在搞什么把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什么永恒者?是您吗,纳兹瓦诺夫?

您装扮的是谁啊?”

“爱挑剔的评论家!”我用一种带着尖酸刻薄口气的刺耳的声音回答说。

“什么爱挑剔的评论家,我的朋友?拉赫曼诺夫询问我说,他被我无耻而锐利的眼光弄得有点儿张皇失措。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吸血鬼那样吸附在他身上。

“什么爱挑剔的批评家?”我带着一种明显想要侮辱他的欲望反问道。“爱挑剔的批评家——纳兹瓦诺夫的房客。我活着,就是为了妨碍他工作。无上快乐!我生活中最崇高的使命。”

我对自己对待拉赫曼诺夫的这种蛮横而憎恶的语气,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的眼神和厚颜无耻的无礼态度而感到吃惊。我的语气和自信使他发窘。伊万·普拉托诺维奇找不出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新态度来对我,所以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局促不安起来。

“我们走吧……”他迟疑地说,“那里早就已经开始了。”

“我们走吧,既然那里早就开始了。”我模仿着他的话,并没有动,而是无礼地盯着这个不知所措的交谈者。接着是令人尴尬的停顿。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动。显然,伊万·普拉托诺维奇想要尽快结束这种局面,因为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算他有运气,这时候小伙子拿着鹅毛笔跑了进来。我把笔夺过来,把它横夹在两个嘴唇中间。这样一来我的嘴就窄成一条缝了,又直又凶,而笔的又细又尖的一端和粗的带羽毛的另一端则更加强了我整个面部表情的尖刻程度。

“我们走吧!”拉赫曼诺夫轻声而又几乎是羞怯地说。

“我们走吧!”我尖酸、蛮横地模仿他。

我们走向舞台,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尽力躲开我的目光。

走进“马洛列特科娃客厅”,我没有一下子就露面。开始我藏在灰色壁炉后面,从那里稍微露出了自己戴着礼帽的侧身轮廓。

这时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在看着普辛和舒斯托夫,也就是贵族和斯卡洛祖博,他们俩刚刚互相认识,在说着一些蠢话,因为仅凭他们扮演的人物的那点聪明才智,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

“这是什么?这是谁?”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突然激动起来。“是我的幻觉还是有个人坐在壁炉后面?搞什么鬼?这一下全看见了。这是谁啊?啊,是纳兹瓦诺夫啊……不,这不是他。”

“您是谁?”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非常好奇地问我。

“评论家。”我欠起身来自我介绍说。这时候,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的罗圈腿向前伸了出来,身子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我夸张地、优雅地摘下礼帽,行了一个谦恭礼。然后我坐下来,重新将半个身子藏在壁炉后面,我和壁炉的色调几乎融成一片了。

“评论家?”托尔佐夫疑惑不解地说。

“是的。知心的评论家,”我用刺耳的声音解释说,“您看这支笔……被我咬坏的……是因为气愤……我这样从中间咬紧它……它发出破裂声……颤动着……从我这儿冒出的是某种吱吱呀呀的尖叫声而不是哈哈大笑声,这完全出乎意料。我自己被这种出乎意料惊呆了。看得出,这也深深地影响了托尔佐夫。

“搞什么鬼?”他喊了起来,“到这儿来,离灯光近些。”

我的罗圈腿用零乱的步子走到灯跟前。

“您是谁的知心评论家?”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用眼睛盯住我,好像不认识似的,详细地问。

“和我住在一起的人。”我吱吱呀呀地说。

“哪一个和你住一起的人?”托尔佐夫追问说。

“纳兹瓦诺夫。”我谦逊地承认说,像个小姑娘似的垂下眼睛。

“已经钻进他心里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给出了我所需要的答话。

“住进去了。”

“作为谁进去的?”

尖叫声和哈哈大笑声再一次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先镇静下来,然后说:

“作为他自己。演员们都喜欢那些将他们毁了的家伙。而评论家……又一阵迸发出的尖叫声和哈哈大笑声使我无法将自己的思想说完。我单腿跪下,为了从近处凝视托尔佐夫。

“您能够评论什么?要知道您就是一个无知的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责骂我说。

“无知的人也评论。”我申辩说。

“您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会。”托尔佐夫继续辱骂我。

“就是什么都不会的人才教导别人。”我说着,装模作样地坐在灯前的地板上,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站在灯旁。

“谎话,您不是评论家,简直就是个爱挑剔的人。像个虱子、臭虫。它们和您一样,不危险,却让人无法忍受。”

“我折磨您……慢慢地……不停地……”我吱吱呀呀地说。

“您真是个坏蛋!”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已经难掩愤恨地喊了起来。

“哎哟哟!瞧这派头!”我在灯旁躺倒下来,和托尔佐夫卖起俏来。

“蚜虫!”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几乎大喊起来。

“这很好!非常非常好!”我已经不知羞耻地和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挑逗起来了。“蚜虫是泡不掉的。哪里有泥潭,哪里就有蚜虫……在泥潭里栖居着魔鬼,还有我。”

现在回想起这个时刻,我对自己当时的大胆和厚颜无耻感到震惊。我竟然挑逗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就像挑逗一个漂亮的女人那样,甚至还攥紧掌心通红的手,把那油乎乎的手指伸到了老师的面颊和鼻子上。我想要抚摸他,但他本能而又嫌恶地把我的手推开,并且还打了它一下,我眯缝起眼睛,从缝隙里继续用目光挑逗他。

犹豫片刻后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突然爱护地把我的双颊捧在自己手心里,将我揽入怀中,深情地吻了我一下,低声说:

“好样的,棒极了!”

这时他发觉从我脸上滴落的油彩把他弄脏了,又说道:

“啊呀!你们看他对我做了什么。这回真是用水也泡不掉了。”

大家都赶忙冲过去帮他擦净,而我仿佛被这一吻烧着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用两腿做出一种奇怪的动作,在大家的掌声中用我纳兹瓦诺夫自己的步伐跑下台去。

我似乎觉得,我短暂地出离角色并展示出本真的自我,这更加突出了角色的性格特点和我在角色中所获得的新的形象。在走下舞台之前,我站住不动,重新片刻地进入角色,再行一个爱挑剔的评论家那装腔作势的鞠躬礼来向大家告别。

这时,转过身朝着托尔佐夫的方向,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手帕,暂时停止了擦拭,屏息不动,从远处用爱抚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真的感到幸福,但不是一般的幸福,而是一种新的、显然是演员所特有的创造的幸福。

这场戏在化妆间里仍在继续。同学们不断地对我提出新的即兴对白,对此我毫不打奔儿地按照所塑造人物的性格敏锐地进行了回答。我仿佛觉得自己是取之不尽的,无论处于何种状况,我都可以永远地活在这个角色里。能如此掌控一个形象是多么幸福啊!

甚至当卸去了勾脸妆,脱掉了衣服,没有了它们的帮助,我用自己本身的自然条件来描绘形象时,这种情况仍在继续。脸部的线条、身体、动作、嗓音、语气、发音、手、脚都如此地适合于角色,以至于可以替代掉假发套、胡子和灰色的短上衣。有两三次我偶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我确信,这不是我,而是他——发霉的爱挑剔的评论家。我开始不用勾脸妆和衣服,就用自己的脸和衣服来表演这个角色。

但是这还没完:我远不能一下子就脱离角色。在回家的路上和走进房间里的时候,我老是注意到,我或是在用角色的步态走路,或是在做着他的动作和行为。

这还不算。在吃饭的时候,在和女房东和房客们交谈的过程中,我也不像我,而像一个爱挑剔的评论家那样好吹毛求疵,好嘲弄人,好找茬儿。女房东甚至对我说:

“您今天是怎么回事,原谅我这样说,先生,纠缠不休的!”

这让我很高兴。

我感到幸福,因为我明白了怎样过别人的生活,明白了什么是再体现和性格化了。

这是演员的才能中最重要的特质。

今天在洗漱的时候,我想起,当我生活在爱挑剔的评论家这一形象中时,我并没有失去我自己,也就是纳兹瓦诺夫。

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在表演的时候我特别喜悦地留意着自己的再体现。

当我本性的另一部分活在和我不相干的爱挑剔的评论家的生活中时,我名副其实地成为了自己的观众。

然而,能把这种生活说成和我毫不相干吗?

要知道这个爱挑剔的评论家是出自我本人的。我好像分裂了,分成了两半。一半过着演员的生活,另一半作为观众在欣赏着。

真奇怪!这种分裂的状态不仅没有妨碍,甚至反倒有助于创作,鼓励和激发创作。

19××年×月

今天的课要来分析和评价我们这些学生在上一次被戏称为“假面舞会”的课上的表现。

托尔佐夫对威廉米诺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