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演员自我修养(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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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性格化(1)

19××年×月

在课开始的时候,我对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我用头脑来理解体验的过程,也就是在自身培植并培养出那些塑造形象所必需的、隐藏在创作者心灵中的元素。但是对于角色的外部形体体现问题,我还是不清楚。因为如果对自己的身体、嗓音,对自己说话、走路和行为的方式什么都不做的话,如果找不到与形象相符合的特征,那就无法传达出人物的精神生活。

“是的”,托尔佐夫赞同说,“没有外部形式,无论是形象的内部特征,还是内心气质,都无法传达给观众。外部特征对角色看不见的、内在的心灵图画进行解释、说明,并由此将它们传达给观众。”

“是啊,是啊,”我和舒斯托夫连声称是。“但是如何而且从哪里得到这种外部的形体特征呢?”我问。

“情形常常是这样的,特别是那些有才华的人,他们所塑造形象的外部体现和特征,是从正确地创造出来的心灵的内在气质中自行产生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解释说,“在《我的艺术生活》这本书里列举了不少这类例子。比如说,易卜生的斯多克芒医生这个角色。只有建立起正确的角色内心气质,只有在由与该形象相类似的元素组成正确的内在性格特征的时候,斯多克芒那神经质的冲动,不协调的步伐,向前伸出的脖子和两个手指以及这个形象的其他典型动作就不知从哪里自行出现了。”

“但如果这种幸运的偶然情形不发生呢?那时该怎么办?”我向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询问说。

“怎么办?记得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森林》里阿克休莎的未婚夫彼得说过什么吗,他告诉自己的未婚妻要怎样做才能在逃跑的时候不被别人认出来:

‘把一只眼睛眯起来,你瞧,这不就成了独眼龙了。’”

“从外表上伪装自己这并不困难。”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解释说。

“我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我有一个很熟的人,他说话声音低沉,留着长头发,两鬓和鼻子下面是浓密的胡子,鼻子下面的胡子翘着。突然他就把头发剪了,胡子也剃了。于是,原来隐藏在胡子下面的那张瘦削的脸、短短的下巴和一对招风耳就露了出来。我在一个熟人家里吃午饭时遇见了他,他变了模样。我们俩面对面坐着,相互交谈。‘他使我想起了谁呢?’我问自己,没有料到他就是我的那位朋友。这位爱开玩笑的朋友伪装了自己的声音,隐藏了他的低音,用很高的声调说话。半顿饭的工夫过去了,而我还像和一个新认识的人那样和他交谈着。”

“还有另外一个情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被蜜蜂给蜇了。她的嘴唇肿了,嘴也变歪了。这不仅使她的外表,而且使她的发音都变得令人分辨不出来了。我偶然在走廊里遇见她,和她说了几分钟话,都没有想到她就是我的那个漂亮熟人。”

当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给我们讲着他生活中的这些例子时,他不易被察觉出地稍微眯起了一只眼睛,好像刚刚患上了针眼,而另一只眼睛则睁得异常大,将眉毛稍稍抬起。他所做的这一切,即使站在他身旁的人也几乎没有察觉到。然而从这种微小的变化中形成了某种奇怪的东西。他,当然,仍旧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但是……却变成了你所不能信赖的另外一个人了。在他身上仿佛感觉到并非他所固有的狡诈、狡猾和粗俗。可是一旦他的眼部游戏停止,马上就变回了我们那个普通的,讨人喜欢的托尔佐夫了。他再稍微眯起眼睛,又显露出将他的面容改变了的那种伪装的狡猾。

“你们注意到没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对我们解释说,“无论我的眼睛稍微眯起或睁开,无论我的眉毛稍微抬起或放下,我自己从内心里始终都是那个托尔佐夫,我始终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说话。如果我真患上了针眼并因而眯起了眼睛,我的内心也不会发生变化,我会继续过着自己自然而正常的生活。

为什么把眼睛稍眯缝起来,我的内心就要改变呢?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是抬眉还是低眉,我都还是我。

“或者假设我被蜜蜂给蜇了,就像我那位漂亮的女熟人一样,我的嘴歪了。”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凭着他那外部技术的非凡的逼真、轻松、简明和完美,把嘴往右一撇,进而他的说话和发音也随之改变了。

“难道由于这种外部的走样,不仅仅是脸,还有说话,”他用大大改变了的发音继续说,“我个人的和自然感受的内在方面就应该受到损害吗?难道我就应该不再是我自己吗?无论是蜜蜂蜇人,还是人为的嘴歪都不应该对我个人的内心生活产生影响。那么跛脚(托尔佐夫跛起脚来),或者,比如说,一只手瘫痪了(这时他的手真的像瘫痪了一样),驼背(他的背部做出相应的样子),里八字脚或外八字脚(托尔佐夫这样又那样地走了起来),或者,手的位置不对,过分向前或过分向后、在背后面(他马上将这几种情况展示了出来),又会怎样呢?难道所有这些外部的细枝末节会与体验、交流和体现有关?”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在刹那间不需准备地做出他在自己的讲解中所提到的那些形体缺陷,也就是跛脚、瘫痪、驼背、手脚的各种姿势时,他的那种轻松、简明和自然实在令人惊奇。

“这些不寻常的、完全改变角色扮演者的外形技巧,也可以使嗓音、说话和发音,特别是辅音的发音发生改变。诚然,在改变说话时嗓子需要很好的、正确的训练。否则就不能长久自在地用非常高或非常低的声调说话。至于要改变发音,特别是辅音字母的发音,做起来非常简单:把舌头向里缩,也就是使它变短一点儿(这时托尔佐夫做出了他所说的动作),这样你们马上就会获得一种特别的说话方式,就像英语的辅音字母发音那样;或者,相反,把舌头伸长,将它稍微伸到牙齿的前面(托尔佐夫做了这个动作),那么你们的发音就会是含混不清、平卷舌不分,经过适当的练习就适合演纨绔少年或者巴利扎米诺夫了。

再或者,试着使你的嘴做出另一种不寻常的姿势,这样就会形成一种新的说话方式。比如,记得我们大家都认识的那个英国人吧——他的上唇很短,并且有很长的兔门牙。现在请你们让自己的嘴唇变短,并且更使劲地使牙露在外面。”

“这怎么做呢?”我试图在自己身上试验一下托尔佐夫所说的情形。

“怎么做?很简单!”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回答说,同时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用它擦干上颚和上唇内侧。当他好像正在用手帕擦干嘴唇的时候,已经悄悄地将上唇稍稍抬起了,他把手从嘴上移开,我们就真的看见了兔牙和短小的向上微抬的上唇,上唇之所以能够保持住上抬的状态是因为它和牙齿上方干燥的牙龈粘到一起了。

这种外形技巧使我们认不出那个普通的、为我们所熟悉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了。我们觉得,在我们面前的好像是那个真正的著名的英国人了。我们觉得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身上的一切都随着这个傻傻的短嘴唇和兔牙一起发生了变化:发音和嗓音,还有脸、眼睛,甚至是整个举止方式,步态、双手和双脚都变了样。不仅如此,甚至连他的心理和内心都好像完全变了样。然而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在内心方面却没有对自己做什么。过了几秒钟他停止了嘴唇的技巧游戏,继续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说话。

似乎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为什么同嘴唇技巧游戏一起,他的身体、双脚、双手、脖子、眼睛甚至是嗓音都自行地在某种程度上违反了自己的惯常状态,并且具有了和短唇长牙相应的形体特征。

这是凭直觉做出来的。只在我们对这一现象进行了仔细研究和查验以后,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才意识到它。不是托尔佐夫自己发现的,而是我们向他解释的(旁观者清),所有这些凭借直觉表现出来的特征都符合并且补充了这个通过简单的外形技巧呈现出来的短唇长牙的先生的形象。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陷入了沉思,倾听着内心发生的变化,他注意到,他的心理不由自主地发生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变化,对此他一下子也难以弄清楚。

显然,为了与所创造的外部形象相符合,内心方面也完全变了样。因为,根据我们的观察,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所说的话已经不是他的话了,说话改变了他固有的风格,虽然他向我们解释的思想还是他原本的、真实的思想……

19××年×月

在今天的课上托尔佐夫清楚地向我们指出,外部特征可以凭直觉创造出来,也可以纯技术式地、机械地借助于简单的外形技巧加以创造。

在哪里可以获得这些技巧呢?就是这个问题开始引起我的好奇心并使我不安。是否需要研究它们、臆造它们?是从生活中获取,还是偶然地找到?是从书本中读出,还是从解剖学中发现呢?“需要这么做,也需要那么做,还有许多其他方法,”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向我们解释说。“但愿每个人都能获得这种外部特征,可以从自己身上,从别人那里,从现实的和想象的生活中,凭借直觉或是从对自己或别人的观察中,从生活经验中,从熟人那里,从油画、版画、素描画、书本、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里获得——这都无所谓。只要在进行所有这些外部的探寻时不丢掉内在的自我就好。好,我们要做的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一下子想了出来,“下节课我们要举行一个假面舞会。”

?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每一个学生都需要创造出一个外部形象并将自己隐藏其中。”

“假面舞会?外部形象?什么样的外部形象?”

“什么样的都行!你们自己选择的那个就行,”托尔佐夫解释说,“商人、农民、军人、西班牙人、贵族、蚊子、青蛙,想选谁、选什么都行。服装间和化妆间会事先得到通知的。你们去那里选择衣服、假发套和粘贴的小东西。”

这个倡议起初引起了困惑,而后是讨论和猜测,最后是全体的兴趣和兴奋。

每个人都在心里想着什么,思考着,写着,悄悄地画着,为选择形象、服装和化妆做着准备。

只有戈沃尔科夫一个人,像平常那样,还是那么冷淡,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19××年×月

今天我们全班都去了剧院大大的服装储备间,这些服装间有的在很高的地方,在休息室上面,而其他的则正好相反,在很低的地方,在观众大厅下面的地下室里。

不到一刻钟,戈沃尔科夫就选好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然后离开了。其他人也没有逗留太久。只有威廉米诺娃和我还没拿定主意。

她就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那样被无数漂亮的衣服弄得眼花缭乱了。而我,我还没有搞清自己要装扮成谁,指望在挑选的时候能有个良机,交上好运。

我把所有供我挑选的衣服都仔细地看了又看,希望偶然发现一件能够暗示出我中意的形象的衣服。

我注意到一套普通的现代礼服。这套衣服由一种极好的、我从未见过的布料做成,土灰绿色,已经褪了色,落满了霉菌和微尘,还掺杂着灰渣。我仿佛觉得,穿着这衣服的人似乎是一个幽灵。当我注视着这套老旧的礼服时,我的心里产生了某种令人厌恶的、陈腐的、几乎觉察不出但同时又很可怕的、命中注定的东西。

如果再为这套常礼服选配上色调一致的帽子、手套、肮脏的布满灰尘的浅灰色鞋子,如果把勾脸妆和假发套也弄成和衣服料子的颜色和色调相一致的土灰绿色的、褪了色的模模糊糊的样子,那就会出现某种不祥的东西……熟悉的东西?但这究竟是什么,我当时还搞不清楚。

我挑好的三件套衣服被放在了一边,鞋子、手套和大礼帽,还有假发套和胡子,服装间管理员答应会给我挑选出来。但是我并未满足于此,而是继续找了起来,直到最后时刻,殷勤的服装间女管理员向我解释说,她该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了,我才作罢。

没有办法,我只好离开,什么主意都没有打定,除了那套发霉的礼服以外。

我不安而困惑地走出了服装间,怀揣着一个谜:我穿上这套发霉的衣服会成为谁呢?

从这一刻起一直到定于三天后举行的假面舞会开始之前,我感觉自己始终发生着点儿什么事。我不是平常所感觉的那个我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不是单独一个人了,而是和一个什么人在一起,我在心里找寻着他,但是没找到。

不,不对劲儿!

我过着自己平常的生活,但是有种东西在妨碍着我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它冲淡了我平常的生活。好像给我端上来的不是一杯烈酒,而是有一半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稀释了的[饮料]。这种稀释的饮料让我想起一种我所喜欢的味道,但却只有这种味道的一半或四分之一。我仅仅感觉到自己生活中的气味和芳香,却没有感觉到生活本身。可是,不,这也不太对,因为我不仅感觉到了自己平常的生活,还感觉到了某种在我心里进行着的另一种生活,但是我还没有充分地意识到它。我分裂了。我感觉到了平常的生活,但似乎又觉得它陷入了一片雾区。虽然我看了那吸引我注意力的东西,却没有完全看到,只是大致地、“一般地”看了一下,没有探究出深入的内在本质。我想了,但没想出来;我听了,但没听完;我嗅了,但没彻底嗅到。我的精力和才能有一半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而这种流失减弱和冲淡了我的能量和注意力。我做事总是虎头蛇尾。

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完成似的。但是那片雾好像遮住了我的意识,我还没有了解更远处的东西,就已经走神了,分心了。

这是一种多么难受和痛苦的状态啊!这种状态整整三天都没有离开过我,然而关于我在假面舞会上装扮谁的问题却毫无进展。

今天夜里我突然醒来并明白了一切。我一直以来所过着的、和自己平常的生活并行着的第二种生活是隐秘的、下意识的。在第二种生活中我完成了找寻那个发霉人的工作,他的衣服是我偶然找到的。

然而我的清醒没持续多久就又不知去向了,我在失眠中备受折磨,同时又因含糊不清而苦恼不堪。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却无法回忆起来,无法找到。这令人十分难受,但同时,如果有一个魔法师愿意使我摆脱这种状态,谁知道呢,也许,我不会同意。

这就是我在自己的内心里发现的另一种奇怪的东西。

毋庸置疑,我确信我找不到自己在找寻着的那个形象。但是对他的寻觅却还在继续着。难怪这几天我没有放过街上照相馆里的任何一个橱窗,并且在它们跟前站立许久,凝视着摆放在那里的照片,我试图弄明白,照片上的这些人是谁。显然,我想在它们中间找到我所需要的那个人。可是,试问,为什么我没有走进照相馆里,没有细看那一堆堆乱扔着的照片呢?旧书商的大门旁也有成堆的脏兮兮的、落满灰尘的照片。为什么不利用这些材料呢?为什么不去翻看它们呢?然而我懒洋洋地翻看了薄薄的一小叠照片,而后就厌恶地走开了,生怕它们弄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