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沃尼在他的名著《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的农村经济》中说,18世纪的英国小说充满了对乡村生活的赞扬。“当法兰西,”他说,“热衷于伏尔泰的小说、小克雷比永的罗曼史时,英格兰正读着《苏醒大地的牧师》《汤姆·琼斯》和《克拉雷斯》。”古尔德史密斯描述普雷姆罗斯先生时说:“世界上三种伟大的特点都集中在他这个英雄身上:他是一个教士、一个农夫,还是一个家庭的父亲。”这种说法将思想特权赋予了新教和农业国英格兰。所有罗曼史只是这一主题的注解,它是可怜的教士家庭的内部图。
在同一章中,德·莱沃尼力图说明热爱乡村生活一直是英国人特殊的性格特点,他们从他们的撒克逊和诺曼底祖先那儿继承这种性格。然而拉丁的民族血统、罗马帝国的影响也给了他们相反的影响。在那儿,对城市生活的偏爱很早就显露出来了。罗马人将田地委托给了奴隶,而所有渴望卓越的人都得借助于城市。农夫的名字,比如,威利克斯(源自恶棍)或者裴格那斯(源自异教徒)是一种蔑视的叫法;而在城市里,阿阪尼特斯或都勒这样的名字,就与优雅和礼貌有关。近代拉丁民族仍把居住在乡村看做一种流亡——在法兰西,在意大利,在西班牙——他们为了娱乐,为了社交,为了赚钱,或者很可能为了思想的乐趣而渴望生活在城镇或城市,英国人比拉丁血统的人社交活动要少:他依旧保持着一些纯朴的天性。他宁愿住在偏远的乡村一所孤独的农舍里,在那儿他高兴地生活在妻儿的世界中;他不喜欢像撒克逊人一样封闭在城镇的围墙中,对他来说,开放的空气是最自然的因素。
古尔德史密斯在他的作品——《苏醒大地的牧师》、《旅行者》和《荒芜的村庄》中表达了他对乡村生活的热爱,我们的许多小说家和诗人也显示出了同样的兴趣。除了乔治·艾略特和盖斯凯尔夫人的作品以外,菲尔丁和斯莫莱特的小说也都充满了乡村的新鲜气息。瓦特·司各特在习惯、谈吐、思维与性格方面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他对生存的最初意识是在桑第奴他祖父的农舍里产生的。在那儿他度过了大部分少年时光,享受着对乡村和乡村生活的爱,这种爱从未离开过他。那是在特温德的凯尔索,他说:“我敏锐地捕捉那自然的美丽所带给我的愉悦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他对乡村生活的爱——对山丘、山谷和荒野的爱——使他变得富有激情。“如果我在一年中不曾看到石楠树丛,”他说:“我想我就会死去。”关于他在艾波茨弗德的家,他说:“我的心与我所开辟的这个地方紧紧相连,在那儿几乎没有一棵树不属于我。”司各特对乡村的热爱吸引了很多人从世界各地来访问苏格兰,尤其是美国人。他的《湖上夫人》、《威尔利》、《罗伯·罗伊》和其他苏格兰小说,吸引着成群结队的旅行者飘洋过海来到艾波茨弗德、凯垂尼海湾和坐落在罗门德海湾尽头附近的罗伯·罗伊的故乡。司各特的笔就像魔术师手中的魔棒一般,变幻出了马车、汽船、公路、铁路,以及无数容纳荒凉山脉中旅行者的旅店。
拜伦不像司各特有那么多乡村生活的经历,然而直到生命最后他仍感觉到孩提时代那荒凉的海兰德景色对自己的影响。他关于“往日好时光”的诗是对年轻时代印象的回忆,在《唐璜》中他写道:
当“往日好时光”带来了苏格兰的一切,
格子泥,束发带,蓝色的山峰,清澈的溪流,
底河、顿河、巴尔戈尼桥的黑壁,
所有我孩提时的情感悸动,所有我那时梦想中
最温柔的梦想,都如同班柯的子孙一般
穿上了他们的柩衣;我那幼稚可笑的
孩提时代也仿佛如此从眼前掠过,
我可不在意这是“往日好时光”的闪现。理查德在他的《自传》中提到出生地的重要性,他说:“没有一个诗人希望出生并成长在首都,相反,如果可能,他会选择一个村庄,或者,至少是一个小镇。大城市里许多有魅力的东西都是精致的,也容易刺激年轻人的灵魂,比如参加宴会,喝强烈的饮料,在灼热的葡萄酒中沐浴。生命在少年时代就耗尽了,没有给以后生活留下更多的盼望,而不论在什么情形下都依然可爱的只有乡村。”诗人的出生地更适于村落与村庄而不是城镇与城市。
莎士比亚出生于纯粹的乡野,他在那儿生活直到成年时离开,随后,他去一个大城市寻找他的出路。我们对莎士比亚的少年时代一无所知,但是从他的作品中显然可以看出他在田野间度过了大量的时光,并且一直是一个密切关注自然的人。查尔斯·奈特说:“他是一个非常难得擅长描写的诗人,他所描绘的景象有草地和丛林,有山谷和高地,有森林深处,有温柔河岸边静静的漫步。那是他故乡的风景在他笔下自然的流露,他将自身形象不露痕迹地体现在所写的一切之中,对田园生活的驾轻就熟也可见他性格之一斑……他自发的创作习惯是将所接触到的景象予以精彩的描绘;我们看见白嘴鸦在夜晚振翅飞向树林,听见小甲壳虫令人困倦的嗡嗡声。他将田野中各种各样的花编织成华美的花环。甚至最美妙、神秘的花匠艺术也能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所有这一切仿佛都出自于一种直觉。他描述这一切的诗歌,如同其他所有伟大的作品一样,仿佛出自大自然本身的鬼斧神工。但是我们从如此独特的环境描写,如此自然地将自然景观和乡村生活联系起来的作品中可以确信:早年精细的观察是奠定这一切的基础。”C奈特:《莎士比亚的生活》。
一些传统文献甚至提到了莎士比亚偷偷猎鹿,关于这件事瓦尔特·沙维格·兰多写下了他最好作品《莎士比亚的引文与审视》。那可能是出于对运动的喜好,也可能是为了获利,莎士比亚在托马斯·拉克先生的鹿园偷猎过。无论如何这是可能的,这从他的作品显露出来,他熟习各种森林运动,并很可能他本人曾以合法的或不合法的方式参与其中。在他的第一首诗《维纳斯与阿都尼》中,“这是我创造的第一个作品”,他这样称呼它并在其中极其生动地描述了捕鹿的场景。的确,这段描写是无与伦比的。诗人对乡村的爱伴随了他的一生,当他领教了伦敦剧院经理的管束后,他毅然回到了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在他年轻时待过的剧场中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现在他的灵魂安息在他故乡教堂的圣乐中。
申斯通、考利、库柏、古尔德史密斯、彭斯和汤姆逊全都是农村孩子。我们得感谢他们,为了他们所描绘的精美的——充满了自然和美丽的——田园生活图画。但是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比起来,华兹华斯更像一个农村孩子。他出生并成长于湖光山色中,很早,这些环绕他的美丽景象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学校里他性情孤僻,无所事事,他常常随意漫步。但他在自然中找到了自己的伙伴,它们成了他最好的老师。他的大部分诗歌生动描绘了他居处之地的风光与人物。他对自然的崇拜简直成了他的信仰。那奔流而下的大瀑布“如同情人一般令他魂牵梦绕”,而岩石、山脉、树林也正合他的“胃口”。华兹华斯的个性——“瘦石嶙峋的卡姆博兰德之王”——仍然弥漫在他所居处之地。而格拉斯米尔、里士满和凯西克都成了英国风景中的名胜。有许多地方因为我们的乡村诗人而变得神圣,它们值得记忆是因为与诗人的名字有关。如:莎士比亚与艾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菲力普·锡德尼爵士与彭斯赫斯特;沃勒、伯克和迪士累利与比肯斯菲尔德;蒲柏与特威克纳姆;库柏与奥尔尼;申斯通与利索斯;汤姆逊与里士满,他在里士满写下了《四季》;埃利·布瑞特,一个美国人,在他的《从伦敦到地极》一书中这样写里士满:“在这里所有的回忆获得了永恒,我们从未如此谈及一个人,这些惊人的记忆指向那赢得世界尊敬与钦佩的人,他就出生在此,他产生了被千万人叙说的永恒思想,他将自己的生活经验传达到了后代人的心灵之中。我站在里士满的山冈上俯瞰着这个被小河环绕的小镇。”“你是谁?”“我是一个美国人,一个新英国人,一个普通的读者。”“你怎么知道像里士满这样一个地方的?又为什么到这里来?”“是汤姆逊的《四季》,先生,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诗,并且我读了一遍又一遍,那时我是一个皮革制品厂的学徒。我是依着炉架,借着炉火来读它的,我在煤灰中打开它,在煤炉向上迸发火星的时候啜饮着它的美丽。汤姆逊在此生活过,在此思想过,在此写作过,他把里士满放进了他的《四季》中。”彭斯与阿洛韦·柯克;司各特与阿伯茨福德;华兹华斯与瑞戴尔山;拜伦与纽斯丹德大修道院等都是如此。
乡村也对出生和成长在城市的人产生影响。尽管弥尔顿出生于伦敦的布莱德街——成长于伦敦圣伯贝勒斯大教堂的钟声之中——并且他的大部分时光生活于这“封闭的城市”,但他仍然深爱着大自然,并用鲜艳的色彩描绘着大自然的声音和美景。约翰逊说弥尔顿是“通过书上的景象来认识自然的”。但是他用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可能要更多。伦敦在他所处的时代并不像现在这样——一个被高楼大厦所包围的地区,而只是一个为绿地环绕的中等城市。在城市的墙垣与楼宇间有大片树木繁茂的土地,绿色的小径伸向四面八方。湖滨之外是绿色的土地和公园。的确,那时的山鹬在现在的总督街边被射杀的时间并不太长。此外,弥尔顿在剑桥度过了一段时光。在这段时间,他21岁的时候,写下了著名的《基督降生颂》,随后他离开剑桥大学,去他父亲在白金汉郡霍顿的家,在那儿他写下了《阿卡德斯》、《考玛斯》和《莱西达斯》,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他的《快乐的人》与《幽思的人》,这些作品都充满了乡村生活与乡村气息。在《快乐的人》的某些段落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居住在乡村从事写作的诗人。在他从伦敦给意大利朋友迪奥达蒂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喜欢在乡村漫步,在信中,他说:
不要禁锢在城市也不要幽闭在家中,
我虽也常居室内,但当春天呼唤我前去漫步的时候,
就让我们在郊外的林荫下,
那榆树枝遮天蔽日的地方自豪地叙谈吧。
然而对此也有人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拉斯金先生对他出生地伦敦的自然环境赞不绝口:“我习惯了,”他说:“两三年来,在道路那一边除了砖墙外没有别的景色。”当亨希到了卡姆博兰德,他带着极度的兴奋与敬畏凝视着那里的山川湖泊。“尽管我一直,”他说:“喜欢安静,但这美丽的山仍然具有一种变幻多姿和险峻无比的神秘魅力,而这是乡村长大的孩子所不能体验的。”
一些具有如此魅力的事物一定影响过济慈的思想,尽管他是一个完全生长于城市的孩子,但他是自然的热情赞美者和精致描绘者。济慈在他的下列诗句中使沉默可听:
病人扶着杨柳俯瞰
那蜿蜒荡漾的小溪,
沉默的女仆护卫着她的安宁,
草叶在低声絮语,蚊虫在悲叹,
蜜蜂在风铃草之间上下翻飞,
一束微弱的光芒
在干枯的树叶与树枝间沙沙作响,
或许全都能听到。
美丽的花朵、灿烂的阳光,仿佛都令他激动万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的脸颊灼热发光,他的嘴巴颤抖不停。没有人比华兹华斯更能理解和展示自然的奇特魅力,它们在他童年时留下的印象是如此之深。柯勒律治也说童年的生活场景是那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每当阳光明媚的夏日,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呈现出这一景象:奥特河绕着他的屋舍潺潺而过,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不远处有那横跨小河的木板桥,还有那河边的柳树和河床上多彩的砂石。济慈没有这样的早年体验,但是他依靠细致的观察力和强烈的诗人天性获得了这一切。
我们不仅期望从乡村获得天才的作品,而且期望他们能帮助这个民族保持骨骼和体格的健康与强壮。我们希望强壮有力的人在必要的时候保护我们的屋舍与家庭,而我们只有在乡村才能找到这样的人——在田间、在荒野或在丘陵与山脉之间。在农村我们看到了健全的人,他们勤奋地工作,也擅长各种手艺。一切利益,一切劳作,一切文明生活中的冒险活动都有赖于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