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清早。
这是乔庄今年的第一场雪,下的很厚。整个庄子被一篇银白覆盖着,世界在冬天彻底地安静了。
不见田野、不见山林、不见溪水、不见人烟。仅仅是一夜的时间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巨大的白布一下子把整个庄子盖了起来,房舍也好、河流也罢,树木也好,道路也罢只留下了柔软的轮廓,那就是一个个羞涩的新娘早藏在鲜红的盖头下面,妩媚着自己的神秘,好在只有偶尔的几声犬吠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依然存在生命的地方。
乔勇依然住在姑姑的家里,现在,他的蟹塘就在那儿搁置着,因为只有翻过年他才可以到外地买一些蟹苗,然后才成天的看护、照应,在这之前,他也只有等着。
表弟一看到外面成篇的银白,知道下雪了,乐得屁颠屁颠的,就窝在被筒里乱叫,可还就不愿下床:这得多冷啊!乔勇催他起床上学,一拉他他就把头往里面一缩,当然依然有他的怪叫声伴奏着。乔勇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他还真下不了手。
姑姑在堂屋里收拾的干净利落,拉桌子、搬板凳的声音传到了这哥俩的卧室,乔勇一搡表弟:“你要是再不起来,你妈可真下手了!我可帮不了你。”表弟装没听见,姑姑推门一看,乔勇起来了,表弟没有起来,呼啦一下子就把盖被给掀到地上,表弟弯着胳膊腿在床上摆成了一个S形,冻得瑟瑟发抖。姑姑依然没有罢手,伸出右手,一下子逮住了表弟的右胳膊,像拎着一个小鸡似的把他从床上拎到了地上,就给了他一句话:“马上穿衣服、滚着上学去,那个男孩子像你这个软蛋!你要是慢一点,我就把你扔到水缸里给你好好清醒清醒!”表弟勾着腰哆哆嗦嗦地把衣服套上,到了堂屋里收拾书包去了。
姑姑对表弟是极其严厉的,姑姑的口头禅是你一个男孩子从小不老老实实上学、规规矩矩做人,以后咋办?还像我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一个鸡蛋还得想半天。她指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境遇。所以,在每天吃晚饭之前,姑姑总会问一遍,作业写完了,答案如果是“没有”的话,表弟是吃不上饭的。那次期末考试,表弟数学没及格,姑姑就用畚箕盛了满满一下的石子往地上一倒,让表弟在上面跪着,不到时间不许起来,乔勇回家的时候,看到表弟走路都踉跄,心想姑姑也真够狠心的。姑父还想替表弟说两句,话还没有开头,姑姑都说,你还好意思说,不是因为你有个榆木脑袋,他有这么笨吗?气得姑父都一摔饭碗:那就跟别人生个聪明的来!吓得乔勇在边上都不敢出声。
乔勇也希望表弟表现好点,那样的话,家里和谐多了。
乔勇有一点芥蒂的是,自己从来没有受过姑姑的“虐待”,倒不是因为他是受虐狂,而是他觉得这充分说明了亲疏有别。
叶梅因为现在也没有什么忙可以帮助乔勇的,所以入冬以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都是各自歇在家里,有事的时候见一下。不过,前两天叶梅和他说,今天他俩哥要到家,准备着过年了,要他今天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今天就去叶庄,中午在那儿吃个饭,一是聚一下,二来把有些事情商量一下,所以乔勇和姑姑打了声招呼就去叶庄了。
路上走的人很少,仅有的一些脚印都是很小的,估摸着是那些上学的孩子留下来的,圈圈点点地组成了三五条直线伸向远方,指引着别人道路的所在。乔勇特意套上了雨靴,但没有打伞,雪花落在头上拍拍就落了湿不了自己,相反要是打一把雨伞的话,那就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憋得慌,就这样远远近近地看着,乔勇觉得挺好。毕竟有好几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也就是有好几年没有领略过这些个村庄在雪花包裹下的圣洁与美丽。
山河里的浮冰慢悠悠地活动着,路两边的人家多半还没有开门,屋顶上的雪让房屋全部长高了十来厘米,而那些平时光秃秃的树枝也被圆圆的雪裹在心里,胖乎乎的,像小孩的手指关节清楚,长短不齐。屋檐下的冰柱整齐地挂在每家每户的前沿墙上,像洁白的屏风,乔勇小时候见到这些冰柱就总是吵着要搬下一两根下来玩,姑父总是答应他,他就会拿着那根最长最粗的拿在手里和别的小孩比较,那根冰柱因为被攥在手心里自然会慢慢融化,变短、变细,乔勇的小手也会冻得通红,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只是遗憾这样一来自己的冰柱还是没有别人有气势。
乔勇喜欢雪,喜欢冬天。
冬天他会裹着厚厚的棉衣,围着姑姑的围巾,穿着姑姑亲手做的棉鞋,里面还垫着好几层鞋垫,两步路一走脚下热乎乎的。在家里,他会在火桶里烤火,两只脚往里面一放,再找一些破旧的衣服盖在火桶上面,里面的热气一点都跑不了。而在外面,他又能足够地闹腾,有雪的季节自然是打雪仗,没有雪的时候就晒冰块,各自找一块冰块,然后靠在墙上,看谁找的冰块能挺到最后,最后的自然就是胜利的。最冒险的事情就是在冰冻上走路,庄子上还有一个很小的水塘,大概三四口井面那么大,上面结着厚厚的冰,几个人打赌,看谁敢在上面行走。大家说得声音很大,可是真要上去的时候又都不敢上去,还是大大咧咧的乔勇大摇大摆地上去了,一边上,一边还在鄙夷着其他人的胆小。可就在他摇头晃脑的时候,冰面破了,他掉下去了,好在水不深,也就是淹没了他的下半截身子,他哆哆嗦嗦地爬了上来,那几个小东西乐得前仰后合,嘲笑他的倒霉,四散逃开。姑姑没好气地看着湿漉漉的乔勇,并没有打他,而是用一个棉被一把裹住了他,往腰间一夹就把他带回家,等三下五除二帮他换完衣服之后,还问他冷不冷,乔勇憨憨地摇着头,姑姑还把他的双脚放到了自己的前胸里,一边帮他捂着一边还说:“你这个傻子,怎么跟你那爸一样啊!怎么经不住别人的糊弄啊,吃亏的不是自己吗?”
那时,他不太懂姑姑的意思,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当然现在也不懂,准确地说不明白姑姑为什么那样说爸爸。
小时候有两个天,一个是头顶上的天,一个就是姑姑,在两个天的庇护下,他记得自己的童年依然是很快乐的,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个啥样。
现在,他觉得自己没有天了,头顶上的那个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或者说跟自己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而姑姑已经不再是万能的了,生活的挤压、贫困的折磨、木讷的姑父等等让她经常疲倦沮丧,甚至经常莫名地动怒,自己作为她的亲人,依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值得欣慰的信息。
还是小时候好啊!可是回不去了,他只有往前赶,一直到自己哪天也能成为一片天来庇护其他人,包括姑姑、姑父、表弟,还有——叶梅。
想到了叶梅,他的脚步加快了,居然有几天没有见了,他有点想她。
叶强和叶海早到了家,大包小包捎了不少,现在他俩是乔在贵跟前最红的两个人,一个是会计,一个是领班。会计是帮乔老板管钱记账的,所有工人的工资都是他发,一到月底的时候,成千上万的票子从他手里经过,乔老板发现叶强从来就没有错过一分钱;而叶海则带着这帮工人干活,他给他们分配任务,自己监督,每件事情都干得很漂亮。在外场,两人都叫乔在贵“师傅”,而实际上,这哥俩实际上已经“绑架”了乔在贵,就是说现在乔在贵已经离不开他俩了。
老乔也是经过事情的,他对这哥俩也不错,一遇到饭局的时候,都把他俩叫着,发工钱的时候,也招呼他们比别人多领个三百五百的。就在这两年之内,这哥两已经成为乔老板的中层领导了。
乔勇一见这哥俩的装扮就知道这俩人现在混得不错,头发弄得亮晶晶的,一根根地看得很清楚,估摸着上面打了不少摩斯,穿着一套蓝色的西装,两旁的金属纽扣锃亮锃亮的,里面还套着红色的鸡心领羊毛衫,雪白的衬衫露在外面,脚下也蹬着黑色的皮鞋。乔勇一看总觉得不那么自然,如果要是再打条领带的话,如果那件西装能再挺拔一点的话,那别说还真看不出这哥俩是农村人,有点城市人的架势了。叶强和叶海回家的时候其实还真打过领带,叶朝举往门口一站,一声大喝:“给我把那条裤腰带摘下,这有裆的裤子才穿了几天啊,都忘本了,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型号了!”说完背着手进门了,又忽然回过头加上了一句:“我******一看到打扮的像汉奸一样的,我就想吐!”
为了不让老子吐,叶强和叶海还是恢复了原状。
乔勇进门之后冲着这哥俩笑了笑,他想喊“哥”,可还是有点不自然。当然,他俩也不介意,乔勇和叶梅的事情他俩也知道了,他们也觉得就现在这样挺好的。
叶梅忙前忙后地弄了一桌子饭菜。冬天来了,家里的菜储备的还挺齐全,叶梅本身就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叶强还拿出了一个铜质的火锅,里面烧木炭,中间是尖尖的烟囱,把菜往里面一放,把下面的木炭点着,烟从烟囱里冒出,这样又干净,菜还始终是热的,老叶对这个玩意很满意,说道:“两个小狗日的还有点良心!”
叶朝举端坐在最上面,看着家里齐齐整整的人,忽然有点难过,死老太婆怎么说没就没了,要是在的话,心里会很高兴的。团圆、团圆,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团圆啊!
“年前帮你妈树一个碑!坟头上的草长得有半人高了。”老叶拿筷子之前忽然讲了这么一句,孩子们都点点头,他们知道父亲难过了,这回连叶梅都没有挖苦自己这个有点绯闻的父亲,因为她看出父亲这一刻是绝对真诚的。
“说两个事,”老叶讲话像领导干部在开会:“一是过年之后,就盖房子,两人的一道盖,盖好了,你俩就讲对象,争取明年一年把大事都给定下来,我也好和你妈交待,这钱我算过了,加上你们这次带的,应该足够了。”
看来这哥俩在外面挣了不少钱啊,不过再多也是打工的,可见乔在贵在外面大概是真能挣不少票子的,乔勇心想。
“第二个事情,就是你俩。”老叶看了一下乔勇和叶梅,“你俩也经过了不少事情了,我呢现在也不反对,反对也反对不了,这一年的相处,我觉着小乔还是不错的,进咱家门,也不委屈我们家叶梅,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结婚就像割韭菜,得一茬一茬地来,不能乱了顺序,让人家说我们家没有漂的没有沉的,就你妈在世,她也是个明理的人也得按照我说的这样做,你们听到了吗?”
乔勇点了点头,叶梅也点了点头。
叶强又从包里掏出了几瓶酒,一伸手把酒瓶盖拧下了:“准备过年喝的,今年妹婿在这儿,算个团圆,咱们今天就把它给喝了吧!”叶梅吵着也要了一杯,她是能喝酒的。
叶海说:“爸,我和哥商量了,我觉得咱们能盖个平顶,等以后有钱的话,还可以在上面加个楼房,哥没意见,您看这事能做吗?”
老叶没有吱声。
“钱是缺了一点,可咱们可以把工钱往后带一点,钱就挤开了。再说,那瓦我们先往那儿放着,以后盖二层的时候还能用上。”叶海想打消老叶的后顾之忧。
“你师傅同意吗?”老叶的回答让哥俩有点意外,这和师傅有关吗?
“怎么没有关系,你师傅家住的是平房,你们盖平顶,这像话吗?别人会怎么认为,还不以为他的钱让你们哥俩糊弄过来了吗?不要忘了,你们现在是在吃谁的饭!”叶朝举看到的问题的另一面。
“那没有事情的,就师傅一年请人吃饭花的钱,就能盖好几幢平顶,你以为我们挣的多啊!离他老人家十万八千里的。”叶强是会计,对乔在贵的经济状况那是了如指掌。
“师傅……师傅早就准备到县城盖房子了,他还能看上我们,他要想在庄子上盖房,就现在从他口袋里掏的钱都够!”
叶朝举很惊讶:“有那么多吗?会不会又是一个老韩啊!这外面难道铺在地上的不是沥青,全是十块钱一张的纸票子?”
“老韩哪能和师傅比?”叶海要解开父亲的疑虑:“老韩充其量只是一个小贩,投机倒把的,有生意的时候就能赚点钱,没生意了自然就是穷光蛋!师傅那是一个实业,师傅手里有个公司,就叫“乔庄建筑安装公司”。师傅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人家有工程的时候就找他,那赚钱不得了的,他现在家里的事情基本上都不管,就在外面揽点生意,实际上也就是和别人吃吃喝喝,县城的人还有一些领导都给他面子,见面都喊乔经理,你说,老韩行吗?天地之差啊!”
“经理,还是总经理?”叶朝举有点懵。“那是多大的官啊!比储书记大吗?”
乔勇想笑,但是没有笑出声来。
叶海说:“也不是多大的官,反正就他一个人说了算,在我们这地方稀奇,在外面多的是。不是有个笑话吗,说在深圳,上面掉下一块砖,砸到六个人,其中五个人都是经理,剩下的那个还是总经理,经理就这么多的。”
叶朝举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心想深圳的砖头这么厉害,要是砸一下就能当个经理的话,我倒是愿意给它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