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开始充当着这个家庭里唯一女人的角色了。
女人是什么?叶梅说不好,有母亲的时候,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更像是个孩子,甚至还有点像学生,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不上学了,其他的差不多,她起先很享受后来很习惯这样的方式,直到母亲的离去。
母亲才是女人。每天要起得很早煮早饭,然后就是洗衣服,再然后下地,劳累了一天之后,还坐在家里的小马扎上看着父亲一个人悠悠地喝酒,直到父亲醉意朦胧之际,她才端起饭碗胡乱地吃上两口,然后收拾桌子,再招呼叶强、叶海和叶梅洗脚睡觉。这就是一个陀螺,只会旋转不会言语的木头,直到有一天不再旋转了,家人才发现,原来这个家庭是依靠这个陀螺来连接的。
叶梅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而且她也不想。
村庄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滋生任何的变化。泥泞的田埂因为连绵的细雨而继续泥泞着,穿着草鞋和蓑衣的叶朝举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手里的鞭子轻轻地鞭打着蹒跚的水牛。他家的水田已经不能再拖了,其他人家的水田里已经看到一片稀疏的绿色了,他家至今还没有犁田。叶梅挽起裤管,赤脚挑着一担牛草跟在后面,水牛劳累的时候,必须要补充营养的。
这样的事情以往是母亲去做的,现在她责无旁贷,而且从此后,打秧草、插秧、除稗草直到收割叶梅必须要全程参加。她想到这些非常的不愿意,可她不能表露,自己不做谁做?谁做都是家里的人,总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亲人的痛苦之上,何况,她叶梅也不是一个懒姑娘的。
叶朝举在这之前还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就是把叶强和叶海两个人全部赶出去了。凭他的嗅觉,他感觉到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事情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在以前凭他的能力和几代贫农的出生,在村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这种待遇正在下滑,现在的逻辑好像是谁家有钱谁家的地位就高,比如在叶庄,现在的行情就是那个最先买电视的老韩家最有身份了。不说别的,一到晚上,全村人都往他家挤抢一个好位置看电视,而他老婆会笑吟吟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显得很客气。老叶也去,女人都不在了,一个人守着几个孩子也寂寞啊!与其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如去看看电视上的花花绿绿,晚上就好对付多了。
他每次看到老韩女人那张在他感觉是皮笑肉不笑的脸,他心里就特别地不舒服,他觉得那是一种卖弄、一种显摆,不像自己女人对人那完全是真心实意的,可,死鬼走了!那个软软的身子永远被黄土的松林包围着,再无出头之日了!他间或着有点难过。
问题是死鬼还给自己留下了三个孩子啊!不把孩子们安置好,对不住她啊!
只有出去,出去是改变现状的唯一出路。
叶强和叶海也想出去,老搁在家里,也就农忙时有点事情做,平时要不就是到河里捉点鱼虾之类,一身的体力和精力无处发泄。可偏偏又都到了发泄的年龄了,而现实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很多事情是要有资本的,这个资本就是——钱!有了钱才可以盖房子、买家具、娶老婆,把自己从一个青年变成男人,变成另外一个家庭的主人。
有三个问题:一是出去干什么?二是父亲是不是同意他们出去?三是他们出去之后,父亲和妹妹在家怎么办?能撑下来吗?
第二个问题不是问题,这回是父亲主动叫他们出去的;第三个问题也不是大问题,父亲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你们小的时候我都能扛过来,现在怎么就不行,不是还有你妹妹帮衬着我吗?再说我还没有五十岁,不算老人;第一个问题才是问题,这哥俩也就是刚刚胡了个初中毕业,然后就在家闲着三四年,除会捉鱼摸虾之外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什么手艺,出去能干什么呢?毕竟不是出去旅游的。
一家四口人讨论了几个小时,最后决定,还是跟着乔庄的堂姑父外出做小工,然后学成瓦匠手艺,混成大工,以后就能成为师傅,身份也就变了。
叶强大概不太愿意出去拎泥碗,又脏又累的还挣很少的钱;叶海没有什么意见,他觉得自己好像只能做这样的事情,什么事情不是慢慢来的;叶梅觉得做生意赚钱更快一些,可她也说不出究竟做什么生意才好。
叶朝举一锤定音: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明天我去乔庄找你姑父去。
姑父叫乔在保,那个在外面闯荡的叫乔在贵,两人是五福之类的族类弟兄。也谈不上有多亲,整个乔庄几乎都是一大家子,几百年前是一个祖宗留下来的。现在在贵率先富裕起来了,整个乔庄都是他的叔伯弟兄,他也顺理成章地应着,无非就是多请人吃点饭、递支烟罢了。外行人以为他是菩萨心肠,解决孩子们的工作,其实,多带一个徒弟,他是可以多赚一份钱的。
又赚别人的钱还能被别人当神仙一样贡着,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在保把情况和在贵一说,在贵说把孩子领过来看看!
在保心想:看看?你又不是没见过,什么意思啊!可为了把事情办成,点点头就回去了。
叶朝举思忖:这是看我们的态度!一定要当成大事情来处理,绝对不能空手的。
于是他找了个双日子,买了一条“金叶”的香烟和两瓶纸盒装的杜康酒——这是他所见过最好的烟酒,上次在电视上他看到县长当时就抽的“金叶”香烟,此外还在家精心地包了一斤红糖,领着叶强和叶海来到了在贵家。
老叶首先把那条香烟平房在在贵家的正上方的条桌上,然后缓慢地将那包红糖安放在香烟的上面,左右两边则放着两瓶酒。从远处一看,简直就是一个极其对称的轴对称图形,又像一个“山”字的形状——很对称、甚至很美。
叶朝举的工艺作品并没有分散乔在贵的注意力,他知道老叶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当然注意到了,可他不喜欢老叶这样虔诚地对待那么一点礼品,在外面跑江湖的人谁会把那么一条烟两瓶酒当回事,不过表面上的寒暄还是必要的。
乔在贵从密制藤椅上坐了起来:老哥啊!你花什么钱呢?这不见外了吗?一声招呼不就行了吗?待会儿您还是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吧!老哥现在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是吧!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老叶居然鼻子发酸:就是啊,这俩孩子现在又没了娘,我不把他们弄好,也对不住他妈啊!还得指望你啊!
在贵说:“都是孩子,我也是做长辈的,当然愿意了,不过这丑话说在前头,一定要能吃苦啊!出门在外,就是一个“苦”字,熬得住也就过来了,熬不住只有回来,到时候,我就对不住您了!
叶朝举回头看了俩孩子:“给姑父表个态!”
叶强和叶海拼命地点着头。
叶朝举说:“我的孩子我清楚,他们二十多岁一个还从来不敢和我高言一句!你把他们带出去,就当是自己的孩子,不听话就揍他们,我老叶说半个“不”字,我就没脸见你!”
乔在贵拿到了放心话,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重复了一次让老叶把烟酒带回去的话,老叶当然没有带回去,在贵没有继续坚持。
农历三月初八,叶庄的土路上上浮现了叶强和叶海的两个身影。他们背着各自的行李,顶着温暖的春日,逐渐拉远了与故乡的距离。老叶憋在家里不愿出来,叶梅在后面勤勤地挥手,在这条路上,曾留下她上学多年的足迹,也曾走过她所熟悉的乔勇的凝重的步伐,还有逝去的母亲的纤细的身影,如今是她的两个哥哥,可能会有一天会是自己,哪一天呢?
不管是哪一天,自己的日子还是要先对付,现状是自己成了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
洗衣、做饭、砍草、放牛、栽秧、割稻等等家里的事情以及外面的事情,她什么都得伸手,她想想都有点后怕,可她别无选择。
一根皮筋就挽起了浓密的头发,袖口卷得老高,雪白的胳膊融化在乡间的水汽了,叶梅盘算着近几天的安排:先趁这个雨天先让父亲把田犁好,然后再在田里撒一些秧草用来肥田的,再从秧田里拔秧,最后是将自家的五亩地全部栽好,这样的话她和父亲大概要用半个月的时间。庄子上为了有速度,通常采用的都是换工的形式,就是你先帮别人干活,别人再帮你干活,叶梅至今没有帮助过别人,自然也不能指望别人帮自己,既然没有人帮,那就自己和父亲慢慢地干吧!
这个世界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只要日子在过,就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只不过是过程要痛苦一些。
一天下来,看着巴掌大栽好的水田,她也在犯愁,这六七亩的田要栽到哪一天啊!叶梅的内心并不是很强大。
善武来了,作为村里的唯一的一户外姓人,韩家在村里地位原先并不高,韩家的孩子也很难融入这帮姓叶的年轻人当中去,更别说是女孩子。
可后来情况不一样了,老韩在外面跑起了生意,据说挣钱特别容易,还传说过他和别人比赛撕过钱,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也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庄子上的地位一下子高了许多,走路的时候脖子都翘了起来。于是他也就发现自身的另外一个优势就是他家是外姓人,在这个庄子上,他和谁家都不沾亲,也就是说,他家的孩子可以娶庄子上任何一个年纪仿佛的人,其他的男女多半只能兄妹相称的。
韩善武可能对叶梅有意思,叶梅能感觉到。有时照面的时候,善武喜欢没话套话说,脸有时会莫名地发红,而且,叶梅时常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就跟在他的身后,这个人应该就是韩善武。
叶梅不怎么理他,因为叶梅看不上他。这个善武也就是家里有点钱,属于先富裕起来的那一拨人之一。可是这钱是他父亲挣的,不能说明他的本事;二是韩善武虽然读了初中,可在叶梅的印象中,他考试从来都没有超过五十分,算是很笨的那个类型;三是韩善武长得实在不咋的,脸上的肉稀稀拉拉的,缺少年轻人应有的饱满劲,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高不到一米六五,似乎还没有叶梅高,体重不超过一百一十斤,要是站在人堆里,都不太好找。
叶梅想封住善武的情感大门,可是封不死,因为有缝隙,这个缝隙就是她家里太多的农活,以及叶朝举的模糊态度。
叶朝举是心机很深的人,他当然想给孩子一个好的前途,现实是谁家有钱,谁家的日子就好,老韩家有钱毕竟是事实。至于其他的都不是最重要的,模样好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婚一结,日子一过才知道什么最重要的。
韩善武来到了叶梅家的水田里,接过老叶甩过来的一把秧苗兀自在田里栽了起来,三个人每人一行,几乎是以并排的姿势往后推进着。叶梅一句话也没有,狠命地加快着速度,老叶倒是和善武说个不停,无非是耽误时间表示感谢之类的话,而这个善武嘴巴甜得很,张口闭口都是叔,把个老叶喊得心花怒放。
叶梅在一边边干活边鄙夷着这两个人。这两个都是善于打算盘的人,她是看不惯这类人的——包括自己的父亲,这个极度自恋的父亲只是看起来精明而已,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家里流水的席子无非是想和杜仁发套近乎,结果丢了套狗绳却连个耗子都没有逮住,就这样他还不甘心,继续攀那个宣干事,差点就没有喝死,最最倒霉的是让那个狗屁宣干师稀里糊涂地上了他的床,成了一桩谁也说不清的公案,她学过周瑜的故事,她觉得父亲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的。
“瞎折腾什么?”这是她内心对父亲最真实的评价,终于折腾的把母亲都没了,她有点不原谅叶朝举。这回,他应该又是在折腾,对象就是自己,自己才不会犯傻呢?韩善武学雷锋让他学,要是以这个为手段打她叶梅的注意,门都没有。
善武一面应付着老叶的话语,眼梅睛却离不开叶梅。那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小腿真真切切地在他的身边;那低垂的前胸有节奏地晃动着,几乎唾手可及;还有她不时地腾出右手掠过额前的刘海,下面便显露出一张端庄的脸,那张脸与自己是如此之近……这不是那个叉着辫子上学的单薄的女学生了,这是一个浑身散发着生命力的成熟的大姑娘啊!那些自己经常收集的明信片上的演员只不过是一张张彩纸而已,这个眼前的姑娘才是实实在在的,她能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吗?他的心跳不断加速,脚步也略显的慌乱,偏偏还要掩饰,他使劲地想和他搭讪,但是显然,他并不精于此道。
明天还帮她,后天也帮,就这么帮着吧!能在一起就行。
他知道叶梅未必能看上他,可他也有优势,老韩说,你能把叶梅讨回家做媳妇,你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老韩家就是要叶庄最漂亮的女娃做媳妇,看谁还能小看我家?
此外,父亲还说,别觉得人家丫头看不上自己!现在社会变了,说实话你都不要出手,我和叶朝举喝一顿酒,这事就成了,恋爱自由?屁话!小孩子能懂个什么啊?我不出面就是让你们做个自由恋爱的样子而已!你就往他家跑,嘴甜一点,软磨硬泡,对付女人记住两条一要钱,二要粘,钱我给!粘就看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老韩女人在边上直发愣,这老东西什么时候这么一套一套的,自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世道真是变了?
善武完全赞同父亲的话,小时候,就听老师说过什么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叶梅比针粗多了!一定会拿下的!
叶梅才没有他的心思呢?在栽完一行之后,她回味着插秧的过程,由于并不是长期做田里农活,所以她腰酸背痛,很不舒服,一阵微风吹过,她居然愣神了,想了许多,内容却很分散,比如就在插秧这一进一退之间,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布袋和尚写过得几句话: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自己往后走,秧却多了起来,自己是在进还是退?什么是进?什么是退啊?
“叶梅!”父亲一声大喊:“发什么愣啊?赶快栽,回家还要做饭,今天还要请善武吃饭啊!人家头都不抬干到现在,你还在哪儿胡思乱想?还当自己是小孩!”
叶梅回过神来,悻悻地继续着,父亲的意思是自己长大了,应该有所担当,可叶梅心想:我这哪是长大啊!我这是在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