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不幸的是,叶梅娘生病了,病得还不轻。
叶梅和家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她们都很习惯于在家里吃吃现成的饭菜,穿着洗净的衣服悠闲地数着日头。她的母亲是一个勤劳的、干净的、谦和的农村妇女,从来没有什么主见,都是在附和。老头子说话的时候,她无条件地附和着老头子;两个儿子说话的时候,她无条件地附和着儿子;轮到叶梅说话的时候,她才偶尔地说一下自己的意见。她似乎有一个准则,就是在女儿面前她才有一点发言权,而老叶和两个儿子都是男人,在男人面前,她不应该说话的,即便是自己的儿子。
她还有权利为自己做主,就像这病,她是知道的,连续深夜的咳嗽,她多多少少能预感到一些不正常,可她不愿意有所流露。老叶被她咳醒的时候,也会问一问她到底出了一些什么事情,她就说自己伤风感冒了,要老叶不要担心,可等她说完之后,发现老叶已经翻身睡着了。
中国农村老女人的命运有时就像那些四散漂落在叶庄地上的黄叶一样,生命的过程就是下坠的过程,如柳絮,如游丝,落地无声,入土无言。
直到女人真的从床上爬不起来的时候,叶家为这个女人不过只是请了个赤脚医生为她吊了几瓶葡糖糖而已,而这个女人还是在埋怨老叶的浪费行为。老叶站在床边,混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那床半旧的被面上,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为这个女人流泪,看到身边的孩子他还在使劲地擦拭着脸颊,不愿意让孩子感觉到自己的凄凉。
女人颤巍巍地招呼着老叶,以后还要找个人,要不然没有人为他洗衣服了,哪个男人自己洗衣服啊?
老叶说,不会的,孩子们的事情还没有办呢?你就放心吧,我会把他们带好的!
女人说我的孩子我清楚,他们都听话,以后会过好的,姑娘有点犟,不要逼她,什么事情她经历过才知道,老叶拼命地点头。
女人看到自己在临死的时候,居然能说得住老叶,似乎这是一生唯一的一次辉煌。
女人安静地死去了,叶梅泣不成声,她感觉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走了。叶强和叶海也成了两个泪人了,自己的母亲一生太苦了,作为哥哥,一定要让家里的还有一个女人——叶梅过得稍微舒坦一些。
那年,老叶四十九岁,女人四十六岁,叶梅刚满十九岁。叶梅翻箱倒柜想找一张母亲的照片,准备放大做遗像,可是居然没有。叶强提醒着父亲,刚刚办了一次身份证,十八岁以上的都办了,母亲应该有。老叶摇了摇头,女人没有办,女人的逻辑是哪个女人办什么身份证啊,又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谁愿花那个冤枉钱啊!五块钱可以称两斤肉的,再说,那个照相机一晃,身上的血就会被吸走了,她当时坚决不同意。
照相的时候,身上的血会被吸走在当时的农村几乎是一个公理,大家都这么认为。
叶梅说那怎么办?因为根据风俗,家里必须要留有一张母亲的遗像啊?
怎么办?叶朝举脚一跺!说:“到街上请人家画!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人给请来!”。街上有专门为死人办后事的店面,那儿出售花圈,帮死人画像,做寿衣等等。一句话,只要花钱,现在死了,第二天早上就能所有的事情准备好。
叶海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土路,挤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又花了两个小时才赶到了街上。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来到了叶庄。他对着女人的脸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画出了像。他还将那张像用安放在随身带的相框里,像框四周用黑布包围着,由叶强端放着摆在堂屋的正上方。叶梅看到了像框里的母亲,又不禁痛哭失声,叶海和叶强不住地垂泪,老叶只是反反复复地看着女人,脸上像打了几层霜。真的,这个女人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自己还真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她就这么走了,四十几岁的年纪,走得太早了;孩子们的大事一样都没有办,走得太急了;不知道怎么就弄成了肺癌,看病花了十块钱都不到,走得也太不值了!
自己几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总是对她喝三吆四的,尤其是出了那么个事情之后,自己见到她就烦,早知道这样应该对她好点。可是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啊!算了吧!都是命,命不好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命也会因为她的死变得不好啊!以后会怎样?
叶朝举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叶朝举不能陷入对以后的想象中,他目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摊开双手,使劲在自己的脸上搓了一圈,眨了一下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张像画得真像!”
叶庄在三月初三那天集体陷入了悲痛之中。
庄子上的老木匠带着四个徒弟就在庄子中央做起了棺材,叶朝举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家里没有准备棺材料,还是从族里的大爷爷跟前把棺材料拿过来先用的。老人把棺材料看得很重,那才是真正的棺材本。叶朝举根本不敢动这样的心思,那还得了,只得在那儿搓手,谁知老人说:“侄媳妇这么早就走了,我们老叶家不能让她连一个好睡的地方都没有,就先用我的!”
叶朝举带着三个孩子头点地,不停地向老人磕头。老人拉起他们,老泪纵横,对他们说,你们就把慧云最后的事情办好吧!
女人的名字叫慧云,在叶庄,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超过十个人。老叶说,来年我为她立碑,我要让所有从她坟前经过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老人点了点头。
叶庄的八个主要劳力集中到叶梅家的门口,他们是抬重的——也就是抬棺材的。棺材是红色的,因为慧云还不算上寿,年纪大的人所睡的棺材应该是深黑色。棺材里放了很多石灰,还有几块土坯,加上棺材原本就不轻,而且,出门得时候还得在门口抬着棺材跑几圈,所以只有找劳动力,一般人是架不住的。在密集的鞭炮声之后,大爷爷在前面拎着一个丝篮,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篮子里放着较多的草纸,这些草纸都被加工成圆环形,那是沿路洒的,大约是表示慧云的慷慨,沿路丢钱,给别人一些念想而已。抬重的人几声似哭似唱的叫声,抬着棺材在门口跑了起来,三圈结束之后,大汗淋漓,但绝不能休息的,跟着大爷爷离开了叶梅家,逐渐走向远处的山上。
从家到坟地的距离不近,甩手走都要一个小时左右,像这样以队伍的形式去的话时间要长许多。大爷爷沿路洒着纸钱,路人会烧些稻草以作附和,加上祖上的规矩,进村出村都是要放鞭炮的,所以在一路鞭炮和一路烟熏中,从叶庄到坟地大约用了两个多小时。
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啊!几个提前去开掘坟墓的人早已大功告成,干巴巴地抽着香烟瘫软在地上。所谓坟墓,不过是在一片平整的场地上掘了一个坑,掘出的黄泥均匀地散在四周。听到了鞭炮齐鸣,他们也就知道了队伍上山了,精神也大了许多,毕竟他们就等这个。
棺材停在了一边,大爷爷招呼着叶强,叶强言听计从,乖巧地走到墓穴的最低点,蹲了下来,比划着墓穴的宽度和高度,大爷爷在边上看着墓穴大大小差不多了,就让叶强上来,叶强爬出了墓穴。大爷爷一把大麦洒下,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一阵集中的鞭炮过后,叶梅娘的棺材安稳地放在了墓穴的正中处,叶梅和叶强、叶海嚎哭着,边上的泥土暴风骤雨般地覆盖着棺材,那一片猩红逐渐褪去,直至全部沦为黄土。
族里的叔伯找了一块大的泥土旮旯,非常虔诚地安放在慧云坟冢的最高位置,这是坟头。
大爷爷在边上把编好的草结点着了,大爷爷编得不太费力,慧云四十六岁,加上天一岁、地一岁也就编四十八个结,这比他平常为别人编得结要少许多,所以一会儿也就编完了,一根火柴,这不太长的草结慢慢地燃烧着。
叶梅止住泪眼之后,在边上居然愣神了,她瞅着这慢慢燃烧的草结似乎从心里在数数,每烧过一结,她似乎看到母亲一年的消逝,草结慢慢燃烧的过程就是母亲慢慢归去的过程,在最后全部沦为灰迹的时候,她已经不太痛苦了,甚至有一种病态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说变态,是因为这时候她应该还得继续嚎哭,可是,真实的她已经倦了。
她甚至还想:属于自己的草结会有多少个?能编的多长?只有大爷爷的肯定会很长,他都快七十了。
七十岁应该不算大,可在叶庄那就算数一数二的高龄了,就像老叶,四十九岁以被人喊老叶很多年了。
下山之后是吃饭。起初人们是悲痛的,吃起来放不开,不敢纵情地喝酒,不敢高声地划拳。但是那几个坐在首席抬重的人还是发话了,朝举也算对住慧云了,慧云都不在了,活的人还得要活着,这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该吃的得吃,该喝的还得要喝,大家就不要太顾虑了。似乎是一呼百应,三星照、五魁首,在叶梅家的院落里响开了,此起彼伏。
叶强作为长子,依然披麻戴孝,挨桌子磕头,到后来一俯身的时候就有人把他拉起来了,他磕头的任务少了许多。
叶梅是没有这个权益的。叶梅心里很苦,可这时候不能显示出来,一屋子的人都在为她母亲送葬,她必须要给别人好的颜色,虽然她做不到,所以她只能跑开,在庄子的一角发愣,心里阵阵地撕裂着。
同样撕裂的还有叶朝举,他似乎也不能流露太多的悲戚,让人家觉得矫情。他叶朝举是何等理智的人物!他不会的,可是他心里阵阵发酸,尤其是他一想到只有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已经彻底地走了,他的内心不但发酸而且空空如也。
第三天,只有叶梅家的几个人再次去到了慧云的坟地,送了一些祭品,还为她点了一盏灯,然后属于叶梅娘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信息在时间里永远封存。
叶庄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