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娟确实老实,声音细小得像蚊子,只有老师调查“罗生门”事件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莫尘的心咯噔一下,被子娟看到只有死路一条,这傻闺女一定会实话实说。
莫尘涉世未深,只看子娟乌溜溜的眼睛环视着四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莫尘觉得自己似乎被看透了,正准备主动站起来的时候,只听一个声音说:“对不起,于老师,是我。”
莫尘愣了,竟然是于飞扬——她的死对头。
“飞扬,老师知道你很善良,但是好学生要诚实。和你传纸条的同学是谁?”
于飞扬低着头不说话,脸涨红了。
“子娟,你说!”
“莫……莫……莫尘。”子娟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样,尽管这样,静谧的教室还是为这个声音留足了空间。
于飞扬结巴着说:“老师,丢纸条的是我。”
老师走下台,举起纸条,像展示什么重要犯罪证据一样,义正词严地说:“老师认得你的字,第一句话是你写的,第二句话是莫尘回的,然后你打了个分,莫尘不高兴就扔了你。”
莫尘瞪大了眼睛看着于老师,她居然猜得这么准,从此莫尘再也不敢在于老师眼皮子底下犯事了。就是石头叫她放学去抓鱼,她也不敢,想着于老师说“放学要赶紧回家”。
莫尘站起来,低着头,等待于老师发落。
于飞扬几近崇拜地看着于老师,全班的目光都追随着于老师,她走到莫尘身边,拿起课本说:“你在黑板上写‘语文’这两个字。”
莫尘低着头,余光却左顾右看,发现所有人都在关注她。她心里早已忘了“语文”两个字怎么写的,一直在想“不要叫家长”。站在讲台上,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仿佛台下是一个世界,台上是一个世界。莫尘拿着粉笔,先写出一横,接下来就不知道写什么了,想了半天,不敢回头,也不敢说话。
“会写吗?”于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一支冷箭嗖一下刺在莫尘背上。
莫尘慢慢地扭过头来,小声说:“不会。”
“语文课本,你天天拿,天天看,写都不会写吗?去,给我站在那边好好听课。”于老师指着教室右前角的位置,那是放扫帚和杂物的地方,莫尘站过去,小小的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但是她想,站就站,有什么大不了的。当老师领着大家一起念“语文”的时候,她放开嗓门,比谁喊的声音都大。
于老师心想,这小女孩心理够强大的。
下了课于老师也没说让莫尘回座位,所有小伙伴都上厕所去了,莫尘憋着不敢动。石头过来说:“我告诉姑妈老师欺负你。”
“你这个猪头三,敢告诉我妈,我就告诉你妈你去抓鱼了。”莫尘听大人骂人,有时候都说猪头三。
李明走过来,像个知识渊博的小老头,“莫尘,‘语文’这两个字,你至少应该记住最简单的那个,这样至少能站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这里多脏!”
莫尘“哼”一声,把头转向一边。小小的自尊心感到无比受伤,心里埋下痛恨于老师的种子,慢慢地发芽,长成一棵恐惧的大树。以后碰到于老师的课,她总没有预兆地肚子疼。
无论小学、中学还是大学,老师总是格外偏向好学生,同样的错误对他们的惩罚总要轻些。可是踏上社会,看的不是成绩而是背景,除了学习还应该有一门功课叫人际关系。
从此之后莫尘的语文成绩就没好过,每次拿出语文课本,看到“语文”两个字就恨不得拿小刀挖个窟窿抠下来。
语文课本几乎成了绘画本,如果有人物像,她总是画上两撇胡须;如果是植物,一定要画上一朵花;如果是水果,一定画一张嘴。最雷人的是她那个时候竟然在《孔融让梨》这一课后面画上一坨屎。
日子过得很快,抓几次鱼就到二年级学期末了。
期末考试前,于飞扬居然乖乖在教室默写生字,莫尘过去鄙视地吐了吐舌头。
“石头,你要是不带我去抓鱼,我就告诉你妈。”莫尘在后面追着石头几个人喊。
石头听到“妈”就屁颠屁颠过来说:“那你不许说出去。”
莫尘高兴地伸出手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拉个钩就形成了誓言,那时很相信,也不敢轻易改变。
“于飞扬在默写生字,谁去把他拉过来?”莫尘本来是个小跟班,一站进队里,立马变身成了大姐头。
“你去!”所有人指着莫尘。
莫尘一脸无辜,再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谁让她提出馊主意,还得自己收尾。可是她乐于做大伙派出的特殊任务,雄赳赳地走到教室,小手往作业本上一挡,“不要写了,去抓鱼。”
“我不去,我要考一百分。”
“一百分能买鱼吗?”
“不能。”
“那就去抓鱼,回来继续考一百分。”
莫尘实在佩服自己的逻辑天赋,七岁的时候已经是谈判高手了,只可惜这种天赋总是太早夭折。
到了池塘边,莫尘看着石头他们手里拿着馒头和塑料袋,馒头弄得很碎,放在塑料袋里面,然后搁在池塘边,用小石头把袋子压住,就静静等鱼儿进来觅食。她什么都没拿,左看右看。于飞扬也什么都没拿,却在池塘边捡到一个塑料袋,向石头要了一点馒头碎屑,开始抓鱼。石头摆弄着点碎馒头,欢呼地叫着:“鱼,鱼!”莫尘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跑到李明跟前,伸出手说:“给我一点馒头。”那样子,跟要饭的没差。
李明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白馒头,对莫尘说:“别人要我才不给呢。”
莫尘连感激都没有,直接欢蹦乱跳拿着馒头就跑到池塘边,直接把于飞扬守株待兔的塑料袋从池塘边抓起来,哈哈大笑着说:“这个东西现在是我的。”于飞扬眼看着鱼就要上当了,却因莫尘这一抓四下逃窜。
“以后别找我抓鱼,我回去考一百分。”
“一百分,一根油条俩鸭蛋,你都吃吧,撑死你。哈哈哈。”莫尘没有丝毫愧疚地大笑,仿佛打了胜仗搜刮了价值连城的战利品。
“我妈妈说好男不跟女斗,我不理你。”于飞扬反驳。
“我才不理你,别跟我要鱼。”
小孩子的悲欢就是很简单,有鱼抓就很高兴,不管是伤了别人的心,还是伤了自己的心。
期末考试,于飞扬果然考了一百分,而且是双百。他没有被撑死,莫尘却要被饿死了。因为成绩不理想,爱珠让她面壁思过,连小沫来找她玩,都被爱珠用糖哄走了。
七月,正是农忙的时候,爱珠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干活,早管不了莫尘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莫尘又开始跟着石头疯玩,回到家一裤腿的泥。爱珠实在是忙晕了,看到女儿野得像个疯丫头,拿起扫帚追着就打,还边喊:“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莫尘满院子跑,不住地喊着:“我不敢了,不敢了。”
新学期,爱珠开始盯着莫尘上学,回家要检查作业,虽然她豆大的字不识一个,却认识老师打的分,只要低于八十分,莫尘就准备被家法伺候吧!为了少挨板子,莫尘主动靠近于飞扬,问他:“不用天天学习就能考一百分的方法有没有?”
于飞扬沉思了一会儿,说:“抄袭算不算?”
莫尘恍然大悟,“好,考试的时候把答案扔给我,记得别让老师看到。”
找到了解决办法,莫尘又开始疯玩起来。于飞扬看她得意的样子,莫名其妙。妈妈不是说抄袭不对吗?不对的事情也可以高兴吗?于飞扬想不通。
考试了,莫尘提前跑到于飞扬跟前,小声地说:“你说过给我答案,不能不算数,咱俩拉钩。”
莫尘伸出小手指,于飞扬竟然愣住了,她一下子钩住于飞扬的手指,念念有词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然后屁颠屁颠回到自己的座位,等着考试。
眼看有同学已经交了试卷,莫尘焦急地等待于飞扬传来的答案。
期待中的一百分答案终于来到脚下,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慌里慌张地把答案抄在试卷上,抄完想也没想写了名字就交了。莫尘终于没有心理负担地抓住石头去爬树,仿佛看到老妈准备的糖球和糖糕,爬起树来特别利索,一口气就上去了。
不幸的是,成绩下来,于飞扬还是一百分,她却得了零分,一个鸭蛋。
莫尘站在教师办公室,接受老师最崇高最郑重的批评,于老师义正词严地说:“你能不能长个心眼,抄都能抄错。”
“老师,我没有抄。考试的时候我头疼,看不清。”
“没抄,第一题的答案呢?你知不知道你填错一行?你不会告诉我你眼斜看错行了吧?”
莫尘听到于老师高八度的声音,立刻闭嘴不说话。想起那日和于飞扬扔纸条,于老师的断案能力绝对在狄仁杰之上,她再也不敢胡说。
“莫尘,不是我说你,你看看全班哪一个女孩子像你一样疯疯癫癫,一下课就跟着男孩子玩弹珠,一放学就像个跟屁虫一样混在男生堆里捅马蜂窝,再这样下去迟早你还会捅大马蜂窝!”
“老师,我不敢再捅马蜂窝了。”莫尘完全没理解老师的意思。
“我……我说的是惹麻烦,惹麻烦比喻成捅马蜂窝,你懂不懂?哦,算了,你肯定不懂什么叫比喻。”
莫尘谦虚好学地问:“老师,什么是比喻?”
于老师很无语地说:“这个以后会教你,好不好?先弄清楚你抄袭的问题。”
莫尘悲哀地发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无比怨恨于飞扬不把题号写清楚。
“学期末了,老师也不想多说什么,你一个小姑娘能不能有点女孩子的样儿?就算成绩不好,性格也别这么烈,课间多跟女同学一起玩玩……”
莫尘打断于老师的话,“老师,我跟小沫玩过跳皮筋和踢毽子。但是她们玩得比我好,我敢下河抓鱼她们不敢,我还敢……”
“莫尘。”于老师长舒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先回去吧,三年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于老师连惩罚也忘了,一副绝望的样子。莫尘却没心没肺地走出办公室,阳光洒在她的小刘海上,她眨巴着眼睛,想着怎么把试卷藏起来不让妈妈看到。
爱珠问期末成绩,莫尘说:“老师把我的试卷弄丢了,不然我也有一百分,不信你问于飞扬,我跟他的答案一样。”
爱珠笑眯眯地说:“说实话妈妈就给你吃糖,要不然……”爱珠拿过身后的扫帚,莫尘吓了一身冷汗。
“妈,我……我……”
“快说!”爱珠凶神恶煞地逼问。
呜呜呜……
莫尘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她其实想的是没有糖吃了。爱珠这次不上当了,拎起莫尘,“哭也没用,我都听说了,你考了个鸭蛋,既然你这么喜欢吃鸭蛋,就别吃饭了!”她一直把莫尘拎到里屋,“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吃饭!”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所有一切的罪责,莫尘都怪罪在于飞扬身上。所有的光环和荣誉都是属于他的,连自己中意已久的“三好学生”奖状和“铅笔盒”奖品也被他独吞了。莫尘摸着自己已经生锈的铅笔盒,恨恨地想:如果于飞扬把答案写清楚点,我也有新铅笔盒了。
从此于飞扬成了莫尘心里的一块疤,一直结痂,始终未曾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