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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有心人10

算不算与世界的和解

我引产以后大出血。在手术室里,医生举着戴了皮手套的血淋淋的双手问我家属电话。我感觉疲累的灵魂,正渐渐脱离了苟活的身躯,高贵地冉冉飞起,温热的液体汩汩从我身下,象小河一样欢快流淌,象是为灵魂的起飞,唱着赞歌。

“我没有家属”。我的躯体最后说。

春天再来的时候,我的坟头刚刚长出郁郁青草。我的坟头,当然不在上海。廖华带了礼物来看我。那是一本书,书名叫做《今生今世,自由飞翔》。这是一个贪婪的作者,仿佛要把所有的心事倾吐给世界。在这本书里,共分两辑,一辑是小说,取名为“鸟语”,另一辑是散文随笔,取名为“花香”。书的封面,仿佛是廖华亲自画的一般:湛蓝浩远的天空之下,群鸟齐飞;唯有一只鸟,歪着脑袋,以回首的姿势立在一根遒劲的树枝上。它的眼睛又黑又圆,透露着满腹心事。而在树枝左下方,一从鲜艳的花朵,带着象晶莹眼泪一般的露珠,倾心倾力地怒放着。这本书的作者是“叶卿卿”。

“卿卿,你是应该要成为一个作家的,现在,我把替你出的书带来了,里面替你整理的文稿,也不知是不是你最中意的……《今生今世,自由飞翔》是你写的书,也是我完成的作业,你再替我检查一回吧……”

“卿卿,原谅吧,宽容吧,你可以对自己要求高,却不能对别人,更不能对世界要求太高。孩子是无辜的,小沫,小若,还有我,都是爱他的,不比你爱他少。”

“卿卿,孩子可怜,他会哭的,你在那边,要好好带着他,你也别哭……”

“卿卿,你让我替他们把牡丹画完,我听你的劝,你为什么不听我一声劝呢?”

“卿卿……”

廖华在我坟前说了许多话。他把我写的书《今生今世,自由飞翔》放在墓碑前,一阵凉风吹过,吹动页面,好似我在呜咽作答。

以下是我的灵魂所见。

郭小沫在得到我引产大出血死亡的消息后,就中风倒地。他被抢救过来后,就坐在轮椅上了,浑身哆嗦,双手抽搐,嘴脸歪斜。但他嘴角的白沫倒是干净彻底地没有了,心火一去千里。郭小若退了她租的房子,又帮她哥哥卖了别墅,变成大量治疗中风瘫痪的医疗费用,源源不断地灰飞烟灭。

天渐回暖,但郭小沫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他哆里哆嗦地示意郭小若将他推进公寓房的一个小储藏室,又哆里哆嗦地从毛毯底下伸出手,手上拽着一把铜钥匙,他示意郭小若用铜钥匙打开储藏室那扇柜橱的门。郭小若开了柜橱。空空的柜橱里静静地藏着一块瓷盘。郭小若拿起那块瓷盘盯着画面反复端详:湛蓝浩远的天空之下,群鸟齐飞;唯有一只鸟,歪着脑袋,以回首的姿势立在一根遒劲的树枝上。它的眼睛又黑又圆,透露着满腹心事。而在树枝左下方,一从鲜艳的花朵,带着象晶莹眼泪一般的露珠,倾心倾力地怒放着。盘子下方的红色印章是“廖华”。

郭小沫哆里哆嗦抬起胳膊,手指着郭小若手里的瓷盘,翕动嘴唇抖抖索索,半天发出一声苍凉之叹“卖……”郭小若双手捧着瓷盘,忽然将它往胸口捂住,双肩抖动,“窸窸窣窣”地哭泣起来,“哥哥,这块盘子是假的……廖华画的盘子,已经给我偷偷卖掉了,这块是我仿着他的画的……”

“啊……”郭小沫沉闷地发出一声惊叹,他绷紧了整个身子,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却终是无力地瘫软下去,他的头颅渐渐向一边耷拉过去,他眼角淌出的一滴眼泪,比嘴角溢出的口涎,以更快更敏捷的速度,向地面坠落。

郭小若给廖华打了电话。廖华赶来上海时,郭小沫正在朝南的阳台上晒太阳。他的坐在轮椅上面朝太阳的背影,是一个温和而寂寥的画面。

“小沫,不用担心,我来了。”廖华说。郭小沫的轮椅转过来,他的脸很干净,稀落的头发里也散发着着洗发水的清香,他努力抬起右手,廖华抢前一步,蹲下来,握住郭小沫的手,他的手指也圆润清爽。廖华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郭小若留下的费用收支记账清单。她把她哥哥的公寓房也卖了,新业主入住的时间距离此刻还有二十天。所有的变卖收入减去医疗费用后,所剩的余额是8954元。一堆大小不一的钞票,就静静地,象证人一般放在费用收支记账单的旁边,连四枚一元的硬币,也象排队似的一字排开。廖华收起那些单据和钞票,苦苦一笑。他感到肚子有些饿。他走到厨房。厨房台案上,还放着半碗没有凉透,微温的藕粉,那是郭小若喂郭小沫吃剩下的。但郭小若从此消失不见。

廖华将郭小沫带回了老家。他还是画花鸟,在他家那有着常青树的瓷器作坊院子里,偶尔会有客户上门来挑选瓷器,或是很郑重其是请他出去谈,极恭敬地称呼廖华为“廖大师”。廖华并不出去谈生意,他要画画养活自己和郭小沫,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但廖华的态度极为谦和,任人热脸游说,他也只是笑着不动身,埋头在瓷器上画着不停手。倒是郭小沫,他脸上一副急赤白咧的表情,摇着轮椅,在那些生意人和廖华身边转过来转过去,一会蹙眉撅嘴,一会又手扶轮椅扶手,想要拼命站起来,生怕廖华愚蠢不懂生意经吃了亏,又仿佛卖廖华的瓷器,还是他当仁不让的一件大事。没有人理他。他长胖了,象个肥嘟嘟的婴儿。他的嗓子眼里不自觉地发出“依依唔唔”的咕噜,眼睛斜着,嘴角也开始滴下晶亮的涎液。

“哟,瞧你,小沫,怎么了?是饿了吧?该给你炖个蛋了……”廖华说话的口气,象个世间少有的温和父亲。他停下手中的画笔,伸伸腰,便站起身来,他的送客词也简约而彬彬有礼,“嗨,对不起。”他掏出纸巾,揩去郭小沫嘴角的涎液,推着他往里屋走去。

我的灵魂,从此,栖身在廖华家瓷器作坊院子里那棵常青树上。鸟儿们常常飞来,又飞去。但有一只,似乎从不存在,又似乎从未离开。来人若有心,偶尔会看见,一只鸟儿,歪着头保持一个蓦然回首的姿势,藏在树影深处的枝头。它的眼睛又大又圆,仿佛藏着满腹心事 。它在等待,回春再暖,那春花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