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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江阿姨和张老师

302的江阿姨是位返城老知青。上海话已经搭僵,但老上海女人骨子里的好窥伺好管闲事习性不改。她丈夫张老师是个文雅的东北汉子。文雅的东北汉子,叙述并不矛盾,嘎啦蹦脆的东北普通话,又有着和上海老男人一样的清瘦儒雅外型,二者组合得天衣无缝,江阿姨的幸福是显而易见的。

我刚搬来时,江阿姨对我表现了极浓厚的了解兴趣和友好态度。

“和格两个外地钟点工住了一道已经两年多,总算来了个上海女宁,好一道讲讲闲话……外地宁到底是外地宁,素质推扳来兮,还是乡下宁,做钟点工格嘛,又有点手脚勿清爽……”

“但是,我并勿是上海宁,江阿姨侬误会了。”我的搭话总是叫人的热情堵在那里,没得台阶下。

江阿姨呆了一会,只好自己转弯,“喔唷,上海闲话讲得嘎好,还勿是上海宁啊?不过侬看上去一点也勿象外地宁,老斯文哦……”

可是我总是叫江阿姨失望。对她的恭维,我是淡淡的;对她主动教导我烧菜的热情;我也还是用尽全力保持客气的推拒;等到出了可林和阿王的事情,她调动全身每一个细胞来关注我的反应,渴望窥探与交流,但我还是淡淡的。不过,我是很理解江阿姨对我失望过后的隐恨的。

江阿姨还喜欢炫耀自己的圆满和幸福。在两个情感和生活都流离失所的外地钟点工女人面前,江阿姨虽然老,但优越感是明显的。到底还是回上海做了名正言顺的上海人,丈夫虽然是东北人,但任何一个方面,都只会比上海男人更好,中学的退休老师,退休工资就有二千多一个月。何况张老师从年青到老,从东北到上海,事事样样依顺自己,没出过半点花头。儿子三十多岁也在上海就业了,一家人那简直是,太幸福了!

中国人通常都很能同情别人的悲苦,却不大能分享和祝福别人的幸福,尤其是女人。江老师太喜欢在阿王和小张面前炫耀。

“喔唷,阿拉老张哦,真是哦,我讲过一趟欢喜吃这个粟米豆浆,伊一记头就买了十包回来,格要吃到啥辰光……”

“小张,阿王,你们看看,老张今朝去七浦路帮我买的一件新的两用衫,死老头子,嘎花哨的颜色,红得来……你们帮我看看,我好穿得出去吧?”

……

阿王是老实的,她受了江阿姨的刺激,多半自己躲一旁流几滴眼泪就算,但是小张,小张虽是个命苦女人,却也是不饶人的。

有一天,我在厨房水斗边洗衣服。江阿姨走进走出几个来回,等到走得气也有些粗了,才下定决心似地对我说,“小林,我有桩事体要寻侬问问清爽……”我并不说话,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江阿姨,继续洗衣服。

“我问侬,阿拉老张,是不是在侬汰浴格辰光,在厕所间撩起窗帘偷看……”

我停下搓洗,满手的肥皂泡,有些呆呆的看着江阿姨,她的脸憋得象猪肝一样红,眼神恼恨而惶恐,我想她虽然貌似气势汹汹,但心里,其实很害怕我回答她的吧?但你既然问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忽然觉得江阿姨既好笑又堪怜,我忍不住还咧嘴笑了一下,就说,“是,张老师老这么干。”

江阿姨经常炫耀的幸福,就在那一刻破碎了。六十来岁老女人的丑和凄惶,瞬间就爬上了她的脸。她,忍耐,克制,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终于忍不住,伸出一只铁腕,扣住我满是肥皂泡的一只手,死命摔了起来,“侬讲,侬做啥要各能嘎勾引阿拉老张?阿拉老张一辈子为人师表,从来勿做这种勿要面孔各龌龊事体,就是侬格没本事管牢自己老公又贱格格的骚女宁勾引阿拉老张,伊才会的失去理智……”

是江阿姨自己失去理智了。小张这个女人一箭三雕,真的很厉害的。但张老师,虽然是个瘦小东北老头,骨子里血性还是蛮豪迈的。他是小张一箭射中的第三只雕,听到江阿姨在厨房叱骂我,毫不犹豫就跳了出来。

“你瞎嚷嚷什么呢?人家小林会愿意勾引我这么个糟老头子?”

江阿姨看着她的东北老白马王子,老泪顺着满脸老人斑,滚了下来。“好,她没有勾引你,那你说,就是你死老头子臭不要脸,主动偷看别的女人洗澡了?”江阿姨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的,她对张老师,总归是说普通话的,上海话毫无意义。

“偷看啥?偷看了又怎么样?你个老婆子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闻女人身上的味儿,年青女人身上的肉香呵……我就是在她们洗澡时,在厕所多蹲了会时间闻味儿了,顺便瞅了几眼,你说,咋的吧?”真是英雄,张老师说这话,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差点没为他鼓起掌来。

张老师在我洗澡时,就进了厕所,就拨拉了窗户的栓子开条缝儿,我当然早知道。可是我并不反感张老师,我似乎很懂张老师的心,有一回,还特意慢慢儿地洗澡,想让张老师多快慰些时候。果然,张老师蹲在厕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很磊落地说道,“哎……闺女,年青女人,肉香呵。”这话必然是说给我的啦,而我便这么做了张老师某种精神与肉体混合区域内的知音,说实话,我是很欣赏张老师的坦荡和磊落的。而且,我并不怕。那老爷子,也就是说说罢了,闻闻罢了,馋馋罢了,他,还做得动什么呢?隔着窗户帘子,我便和张老师对了一句。

“张老师可读过《红楼梦》么?”

“哎……年青女人的肉香呵,《红楼梦》的意淫精髓,岂是人人可以意会的呢?”

自然地,张老师也会在小张洗澡的时候去蹲厕所,小张可是比我还年轻些。这也很好理解,男人嘛,对女人,总是兴趣广泛的,意淫也一样。可惜,和张老师同姓的小张同志,如狼似虎的孤苦岁月,有些饥不择食,她哪里管什么意淫不意淫,既然你老头子偷看我洗澡,那就来点实在的干干!但是,张老师干不了实在的。估计,就是干得了,也会畏惧了小张的彪悍,退避三舍。因此,小张恼了,便向江阿姨告了密。

那日夜饭时间,江阿姨照样伺候张老师老酒咪着,小菜吃着,自己也虎着一张脸坐在桌子对面,她的脸好似秋天的茄子,拉得很长,又委屈地微微泛紫。他们家的大门敞开着,对着301,很有些严阵以待的架势。

小张收工风风火火回了家。“喔唷,江阿姨,今天运气好的,那家女的嫌我给她小毛头澡洗得不干净,让我不要洗了,早放我回来,工钱不少的……”她看见张老师,咋吧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小张,闺女啊,你大爷我,常在你洗澡的时候蹲厕所偷看闻味儿,埋汰你了,对不住哇,你担待我老头子糊涂吧……”张老师的东北普通话说得嘎啦嘣脆。

小张的脸色变来变去,一片青黄不接招架不住的凄惨,好半晌才支吾着,“没,没有的事,张老师……你说啥哩,我咋不知……”

“你咋不知?你不知我看你洗澡,咋就知道我看人家小林闺女洗澡了?也难为你提醒江阿姨,我可是啥啥啥的,都一五一十向你江阿姨坦白清楚了,要说,咱们就说个兜底,可别遮遮掩掩地坑人坑己……”

“张张老师……你看,你看这话说的,江阿姨,江阿姨你听我解释……”

可惜江阿姨的茄子脸已经紫到乌青,眼睛也翻插到脑门上去了。

“你别解释了,闺女,大爷我对不住你,偷看了你洗澡,又干不了实在的,你这正当年的岁数,也老不那啥的……可你别连带人家小林呀,你这孩子这种脾性,别说你大爷我干不了啥,就是干得了,你送上来,你瞧瞧我可干么?”

张老师的话,又脆又重,好似一把关公大刀,“呛啷啷”几下子,将小张的咋吧,象削羽毛似地,削了个漫天鸟毛飞舞,小张站在门口,立刻变成一只无处遁形的脱毛鸡。她再也无话可答,“嗷”地一声哭嚎,一脚踹开了301的门,一头跌了进去。小张的咋吧是很惹人厌烦,但在那个鸟毛飞舞的夜色渐深时分,我还是对她,充满了同情。也对江阿姨,充满了同情。

江阿姨很快就随张老师搬离上海,回东北去了。一个千辛万苦返城的老知青,她所热爱的故乡,如同她所痴心炫耀的幸福,但故乡,终于还是成了幸福的破碎之地,于是逃离,白发苍苍,毅然决然。是幸福欺骗了她,还是她,曲解了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