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相亲相到第五个,这个男人也正好姓武。邵鹤清与刘美琴都有点泄气,却一点也不晓得回头检讨,还是一往无前,并带着速战速决的急切。事情顺利得叫人不敢相信是真的。邵鹤清刘美琴都是吃过苦的厚道人,再三地托介绍人去向小武说明了花想的特殊情况。小武是个话极少的人,因为他才是真正说一个字蹦一个字的结巴,而嘴里说不出的人,心里往往揣着天大的心思。小武对介绍人反复解释说花想是个白毛女的事情,表现得冷静默然,回答就是三个字“勿、搭、界。”
小武也是返沪知青子女。但他只是只身一人在上海某个公司里做财务工作,他的父母还有一个妹妹都留在江西修水。老房子本来是邵鹤清刘美琴留给花想的后路,结婚男方屋里房子总归要有一套,稳定工作也是不可少的,可最后,就因为花想的白癜风,他们急不可待地将她22岁就嫁了出去。而邵鹤清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更巨大的惶恐,他甚至不愿意去面对思考,花想整个人,除了白癜风之外,是否还有更大的不足与缺陷呢?那老房子成了花想缺陷人生的一个巨大补贴。
生活是一环扣着一环的一根链子。因为曾经失去,邵鹤清刘美琴的勤奋和良苦都变成神经质,他们努力想将花想人生的每一环都替她安装扣好,却没有发现,扣错了一环,环环都是错。
最初两年,小武让邵鹤清刘美琴颇感安慰。一个务实敦厚的青年,话虽少,但事情却主动干得多。阴部白癜风果然啥也不影响,花想隔年就顺利生了大胖儿子。人生的轨道貌似朝幸福美满的方向前进而去。
老房子忽然就要拆迁了。一家人又兴奋起来。刘美琴没有遮拦地扬言说要做最有力的钉子户,获取最大的拆迁补偿费,因为她和邵鹤清也实在是渐渐老了,这次拆迁恐怕是人生最后一次大钞票显现的机会,不可不抓。邵鹤清身上手上脸上,白癜风左脱落一块右脱落一块,难看得要死,但在拆迁事件上,他还是遮遮掩掩装作高深。他装作高深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要不动声色看看女婿小武的态度。因为邵鹤清老来辛酸地发现,剩下的这个女儿花想脑子短根弦,是属于被别人卖了还要笑嘻嘻帮卖她的人点钱的那种,所以,考察小武的态度,变得至关重要。
拆迁委员会工作人员几次上门做工作,都是刘美琴一马当先。壮硕的中老年妇女,彪悍耍得,无赖耍得,吓啥?坏事的总是花想。她牵着儿子小若笑嘻嘻从房间出来,给拆迁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每人泡了一杯茶,然后旗帜鲜明地表态:“我是户主,我们一家坚决支持拆迁工作,国家旧城区改造开发建设,这是造福后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要拆就从我们家动手拆起吧……”一席话慷慨激昂,讲得拆迁委员会的同志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站了起来,眼眶潮湿,现场的氛围也是热气腾腾的。
小武就在这个时候从房间里一个箭步出来,抓住花想的胳膊往里拖。他话不多,但力气很大,这时候,眼光也特别凶。“伊、是、脑子、有、毛病、的人!”他蹦出这几个字,然后不容置疑将花想拽进了房间!而邵鹤清,此时,姗姗踱步而出,手摸着鼻子处一块白,无限谦虚地说:“阿拉女婿讲了勿错,阿拉囡恩(女儿)聪明面孔笨肚肠,脑子是有点毛病……,伊拉阿姐死的辰光受过刺激……勿好意思勿好意思,见笑了。”
想不到小武话讲不出,文章洋洋洒洒写得相当漂亮。翁婿双簧戏唱过的第二天清早,小武睁着血红的两只眼睛,把一份《关于请求给予双份拆迁补偿安置费用的报告》递给了邵鹤清过目。在报告中,小武阐述得有理有节,声情并茂,从两个知青子女的婚姻组合,讲到两代人在上海打拼立足的艰辛,又从本意绝对支持拆迁不拖后腿的初衷谈到拆迁后三代人失去老房子居无定所的惶恐,最后又不无辛酸地谈到妻子的轻度智障,属于帮扶困难对象……,这份报告叫邵鹤清对小武刮目相看!但他没来由地给花想安上一顶轻度智障的帽子,这像一支厉箭,戳痛了邵鹤清老迈的心灵!在读报告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忘记,昨天,就是自己附和女婿的话,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女儿花想脑子有毛病。
老房子顺利地拆迁了。花想一家,获得了比正常拆迁安置多出三分之一的一笔安置费。接踵而来的是小武在单位里职务一升再升,终于升到财务总监的位置,有了享受高层管理人员优惠福利购房的资格。新的小区,新的房子,那当然是好得没有话讲。新房子优惠后的总价恰恰是老房子拆迁所得安置费的所有,再加上10万。实在是便宜。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刘美琴喜气洋洋,邵鹤清却心里没有底气。他将那拆迁安置的钞票悉数交给女婿小武的时候,真切地感到自己的苍老和无力,还有欲泪的悲戚。小武又蹦了几个字:“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终于一家三代人,欢天喜地搬进了新居。因为钱已倾囊,装修是最简便的。邵鹤清不晓得为啥脑子搭牢,一定要看一眼房产证。小武的表情一僵,随即也就将房产证拿了出来,那上面赫然只有着“武应成”一人的名字,邵鹤清再也不能克制地拍着桌子咆哮“为什么没有花想的名字?”
“单位、福利、只好、写、一个人、名字。”小武的结巴,是素有的沉着冷静,不慌不忙。
七年的时光,对谁都不容易。儿子小若6岁,花想结束了七年的婚姻生活。买新房子当初父母拿出拆迁所得的48万,根据婚内财产共有原则,小武退回花想24万。另外的10万就算是小武的私房钱,但他说是借的外债,现在还高姿态地表示一人担当债务,又有什么办法?邵鹤清要请律师告小武,说他这种只进不出的算账方法有问题,那新房子,按照现在的房市行情,已经涨到一个平方万元以上。
都说花想脑子有点毛病。但恰恰是花想本人,在离婚这件事上,表现得出奇镇定平静。她对邵鹤清刘美琴说:“爸爸妈妈,你们为我操了一辈子心,我也一直顺从你们。尤其是姐姐走后,我想,只要能让你们觉得快乐,我们一家人觉得快乐,我就事事依着你们也勿要紧……”
说到这里,花想突然声调哽咽,说不下去,但是她忍了忍,又继续说道:“但你们一直都不快乐,事事为我安排,我事事依着你们,你们也并不快乐。从慈城到上海来,算算一十几个年头过去了,你们一直为了房子、钞票,将不快乐背负了一生一世……”清亮的泪水,像心灵的洗洁剂,在花想的脸庞上奔流,她且泪且诉,“姐姐走的前一个晚上对我说,没关系咯,现在啥事体对我来讲都没关系咯……,当时我太小,听勿出她话里诀别的意味,今朝,我要重复一遍姐姐讲过的这句话,没关系咯,现在啥事体对我来讲都没关系!但是,我讲这句话,不是诀别,而是新的开始。爸爸妈妈,我离婚根本不要紧,你们不用担心。因为,从姐姐为李俊这样的男人自杀,我已经学会不去刻意奢望爱情,我只是以和解的姿态,不想拒绝生活……,你们都认为我脑子有毛病,勿会算账,但是侬看,我实际是最会算账的,我们失去了姐姐,不过现在我们有了小若……,武应成怎么样对我我都不会在乎,房子也好钞票也好, 都可以重新再来,但我就是勿能失去小若!爸爸妈妈,我们四个人,现在是一家人,我们四个人,啥人也勿能失去啥人!”邵鹤清与刘美琴相携相扶,颤巍巍听着花想的倾诉,那捂了多年的痛与泪,在这真情告白的时刻倾泻而出,像心灵之坚冰碎裂,昭示着春的即将来临。
一家人抱头痛哭倾诉一场,是一种情绪的清洗。狂风和暴雨过后,天格外高远,心境格外安宁。从花想离婚的那一天起,邵鹤清和刘美琴正式步入了淡定清心的老年,他们所要操心的,不过是相帮着花想照顾小若这个可爱的小孙子。而其他的一切一切,都该是花想自己面对自己创造了,他们再也不担心。
花想带着父母和儿子搬回了虹口老城区。24万只够买的起新市区新房子的一个卫生间。他们租住的是类似当初老房子的那种老工房,虽然这种房子,最终逃不脱城市规划拆迁的命运,但这并不影响此刻他们在这里栖身,走着人生应有的从容步履。花想在虹口区一条次繁华街道上,盘接了一间小小的成衣店。每天清早都要赶到七浦路去逛一圈市场,哪怕当天并不需要进货,她也会赶去七浦路,感受一下信息和智慧交融的快慰。花想和她的父母不一样的勤奋带来了和她父母不一样的收获。她在她小小新潮休闲的成衣店里,当中设置了两个四方形的玻璃柜子,两个大的玻璃柜子里面,再分割成一小格一小格,每个小格上挂着一把玲珑精致的造型锁。花想在成衣店门口张贴招租启示,也利用网络,将她出租首饰格格屋的信息散布了出去。渐渐地有人来,又忐忑地害怕是个陷阱,问花想:“既然肯定会赚钱,你为什么要租给别人呢?”花想如是说:“因为我赚卖衣服的钱,别人赚卖与衣服搭配的首饰的钱,大家都赚钱,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她的回答还是略微地显得有些脑子有毛病。然而格格屋的租赁生意还是尝试做了起来。卖首饰赚了钱的租户,回转头来,对花想,那就是刮目相看。而衣服和首饰,本来就如织锦与锦上之花,用了心用了诚意去经营,小小的世界,就这样和谐地繁荣昌盛起来。
收工回去,邵鹤清刘美琴已经将饭菜烧好。儿子小若,已经启蒙读书,外公正在认真地给他检查作业。花想常常被这样的家常景象感动得不得了,她会回忆起姐姐云想,可惜时光回不去。要是一直以来,我们一家人,就这样,能将和睦安宁的快乐从慈城迁来上海,并一直延续下去,该有多么好……
“勿要瞎想八想啊,花想, 侬看,小若,是多少乖巧的小囡……”也许是血缘的心有灵犀,父母总能在花想悠然神思的时候将她拉回现实。而且为人父母,他们再老,再放手让你自己去走,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关心你的个人生活,只不过这关心变成期盼和鼓励,而不再是当初拙劣又急切的安排。“花想,侬年纪轻来兮,碰到合适的男人,还是要成个家哦……”
花想嘴里咬着一只虾,“可是,妈妈,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呢,没有爱情去盲目成家,我会幸福吗?”
“哎呀,我的傻囡,爱情是可以寻找的嘛,当初,就是你妈主动找到我来奉献她的爱情的哩……”
“侬寻死呀,老头子,又要瞎三话四了……,不过,爸爸讲的对的呀,爱情是要寻找的呀,小若,侬讲外婆讲得有道理伐?”
“外婆讲得有道理咯,小若,老、支持、妈妈、寻找、爱情、哟……”小若讲起话来,有点像他爸爸,一点点结巴。一家人,欢喜地笑起来。
让我们诚挚地相信,花想的爱情,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