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总是有丰富的想象力,好臆想窗外的美景。琼瑶阿姨写的关于师生恋的《窗外》,缱绻了上世纪六十、七十、八十……好几十个年代的女人心思。窗外的风景真的那么美好吗?潘金莲女士好歹在窗外遇见了西门大官人,而我呢?我遇见了鬼。
我有一扇老上海的怀旧之窗。木质半朽,红漆斑驳。古老的铁锈栓扣拨拉开,款款推窗,指望遇见一幕美丽的风景,上演一段风流的故事,原也没什么错。纳兰,那是好几百年才出一个传奇,他的什么油纸伞,鬼晓得出现在哪个女人的窗外过?估计也只是个女人对女人们的传说。所以,在这里套用一句小品《不差钱》里的台词:“纳兰?没有。”那么潘安的华丽丽牌马车呢?继续套用,“对不起,也没有。”好吧,那就效仿金莲女士,来个西门庆吧。继续套用,“这个,也没有”;“这个,可以有……”;“这个……真没有!”
窗外有的都是鬼。夕阳晚风中,女人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收取衣物,腰间裸出一节白白的肉,凉凉的风轻抚着,便立刻有了多情的旖旎。一个推着板车卖水果的黑脸汉子,就在这旖旎心思涌动的窗外。他仰起黧黑的脸膛,龇着很非洲的牙齿,牙龈的肉一片猩红。“阿姨,水果要伐?芒果……枇杷……”粗大的手在板车上鲜艳的水果堆里一抓,捞起一只香瓜,“白嫩嫩的甜香瓜,要伐……”女人快速而奋力地收取衣物,已将脸色调整得凛然,心里连连哀叹:“开窗不幸,见鬼,见鬼!”
再一回,是一个温暖的晚春夜间。窗户开着,但帘拢低垂。女人哄孩子睡了,自己却在窗口的床头辗转反侧。失眠,也是很容易产生幻想的冲动的,何况这个温暖的晚春夜里,花事灿烂,花香暗涌。夜渐深沉,有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响在窗外。声音低低,但足以让窗内失眠的女人拥被细听。
“好啦,侬勿要生气叻,侬要晓得,我是有屋里的男人,老婆小人都在,我哪能好时时刻刻随时接听侬格电话呢……”
“宝贝,勿要生气叻,侬一嘎头在房间里哭,我要心痛煞格呀……侬看,我勿是马上借口买香烟快点出来回侬电话了吗?”
“好叻好叻,勿要小人脾气,侬晓得我现在哪能好抽身出来陪侬呢?勿要讲老婆不肯,囡嗯也会得怀疑的呀……听爱话,乖点,好交自己困觉,明朝我带侬去买一只新格戒指,好伐……”
角色不太美好,但窗内的女人,还是听得入神,不由得代替那个作天作地的小情人唏嘘不已。总算还是好男人啊,懂得要照顾屋里,又会哄小情人。世间事,理与情,两厢难舍,真叫人感动!女人忍不住掀被起身,挑开帘子,悄悄往窗外张了一眼——即使是与自己毫无相干毫不搭界的男人,凭着这份感动,也是可以张望一眼的吧?一个粗壮如水桶的大胖子,偷偷摸摸躲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对着手机“嘁嘁促促”“唧唧呱呱”倾诉深情!路灯的微光,将他那只巨大的肚腩,做成一只奇怪的奶黄包的形状,投射到女人的眼里。女人“唰”地闭了帘子,倒头睡去,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终于轮到窗与窗对望的故事上演。对面那扇窗,紧闭的时候多,女人也没有太多幻想。要么房子空关,要么窗内,也是一个郁郁而日夜臆想的女子,人生大多时,不过如此而已。谁想到一个艳阳天的上午,对面的窗开了,出现的,竟是一个男人呢?
一定是个多情的男人吧?女人晾晒衣服的时候,他就怅怅地立在窗口,一点点忐忑,一点点向往,连呼吸里微微的叹息,也穿越那几米路的窗与窗的距离,托付给风,带过来。可是他怎么那么丑呢?他的身板和脸型,都像冬天挂在晒台上被西北风吹干了的熏肉,干瘪晦涩。那清清爽爽的绅士衬衫穿着有什么用呢?肩胛地方撑也撑不起来,风一吹,好像整个人都要被风吹走,衣摆撩起,立刻就要露出瘦骨嶙峋的排骨。那发型想必是精心整理过的,乌黑油光一丝不苟往后梳去。可惜也许发蜡擦得太多,头发有点粘,再在一低头弹落烟灰的瞬息里,阳光就将头顶中央一块稀白空缺的地方,无情地照射了出来。
他很执拗地保持想当然的深情怅惘姿势,他一定为自己的蛊惑手段,很得意吧?女人晒完了衣服,失望地将空的面盆,拎出窗外,倒过来起劲地敲了敲,仿佛空的面盆里,有满盆的恶心污糟,一定要用点力气,才能倒得清爽。敲过面盆,女人觉得不过瘾,还朝着窗外,不晓得是骂谁,来了一句:“册那娘个匹!”女人只要开口讲这句话,无论如何风姿卓越温良娴雅,所有的德容积分,统统都要归零。但女人归零之后,对窗的男人,还是不消失,他继续保持深情怅惘地张望,只是稀疏的老眉,微微蹙起。
女人天生好斗,绝不甘心自己首先兵败关窗,便扔了面盆,象原来倚窗卖笑的女子一样,将柔软的腰肢往窗台一靠,一个火辣辣的媚眼飞过去以后,就开始临窗抠起了鼻屎!她伸出俏丽的指甲,在鼻孔里过瘾地腾挪旋转,然后抽出来,指甲便变了颜色,女人将变了颜色的指甲,朝窗外讥笑地弹去!对面窗户口站立着的男人,脸色便也变得像女人掏了鼻孔的手指,但他仍很有毅力地坚持着,不肯关窗离去。女人取了一根牙签,起劲地撮了一顿牙花子,又搬来一把椅子,靠窗坐下,脱了袜子,双手并用,搓起脚丫子来!搓得痛快,女人故作粗鲁,发出那种类似鸭鸣般的“哦嘎”之声!对窗的男人,仿佛受的刺激已经达到极限,他再也不能坚持,“乒乓”一声关了窗户,落荒逃去!
窗外没有风景和故事,有的只是鬼。女人,不要靠臆想,指责生活的“杯具”,或是讨要生活的“洗具”,生活,原本,就只是一出漫长的鬼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