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真实,是一种本性的真实,任何外力不可遮掩与压制。《十日谈》第四日的故事,便是一个谐谑的例证:一个从小就与世隔绝的少年,随父亲下山进城,平生第一次见到女人,却不知何物,问父亲,父亲系一介教徒,乃告之曰:那是大绿鹅。儿子三步一回头,对父亲说:“爸爸,让我带一只绿鹅回家吧。”可见要窒息人的天性,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真实的人性,像山隙中的暗泉,随时会喷涌而出。
人性的真实,往往是一种复杂而怪异的情形,是一种一下子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的真实。契诃夫在给高尔基的一封信中,讲述了一个女人的“爱情”——“您知道,我要写一篇关于小学教员的小说;她是一个无神论者,崇尚达尔文,认为应当同群众的偏见和迷信作斗争。可是半夜十二点,她却到洗澡间煮一只活猫,取其锁骨来作为饰物,吸引男人的注意与爱感。是的,就是这样一根小小的骨头……”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让人感到,爱情不仅是一种妩媚的颜色,而是多种颜色的复杂调和,只不过经这种复杂调和之后,呈一种表象的妩媚罢了。所以,我同意我的一个朋友对此的议论:“在这里,爱情既是玫瑰花,又不是玫瑰花;既是乐趣,又是烦恼;既是真挚,又是手腕;既伟大,又龌龊!那个女主人公呢,可以说,既是宁馨儿,又是罪犯,其言外之意,是无穷的,仿佛钟磐的敲击,末韵纡转盘旋,久之不去。”
法国女作家萨冈在《转瞬即逝的悲哀》里,又给我们揭示了一种情形——主人公马蒂厄是个四十多岁的建筑师,是个强悍的人物。在他患了绝症之后,考虑到他的承受能力,医生率然向他宣布了实情:“第一,您就要死了;第二,我告诉您这一点,因为您是成年人。”马蒂厄并没有表现出成年人“应该”表现出的镇静与坦然,却说:“不,人碰到这种情况就不是成年人了,我真想靠在我母亲的肩膀上哭一场。”人们其实并非如想象的那样勇敢坚强,而是不敢面对自己的软弱,并千方百计地掩盖自己的弱点。由此,无论什么人,在内心的深处,最担心的恰恰是没有钱,没有健康,丢掉工作这些世俗的物质的东西,精神的所谓超拔,在不少人那里只是一种标榜,一种口号,是人性软弱的遮羞布。所以,精神的东西经常被人漠视,被人嘲笑,从中便可以得到两个层面的理解。但正因为如此,作精神的超拔便更加可贵。这是人性自救的一条途径,或可以说是惟一的途径。否则,一味地任人性软弱下去,“人”的两条腿,便不好在芸芸生界站得稳。
老作家萧乾在《我回来落户了》一文中袒露了自己的一段经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被诬为“反动刊物”《新路》的骨干,在严讯威逼“折腾一宿”后,还是“在谎言上画了押”。当时他抱的是这样一种心态:“洁若(萧夫人)下放了,我再有个三长两短,为客观真理而殉了难,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后来萧先生认为自己所持的是一种不健康的心态,并鄙视自己的怯懦。其实,他没必要为此而过多地责备自己,其心态也未必不健康,那恰恰是在特定的生活场中人性的真实流露。人担负的责任是首要的无尽的,还要生存下去。宁折不弯是一种悲壮,为了责任而背负“心灵的阴影”而抑郁地活下来,亦是一种悲壮。萧先生曾经说过,要想出大作品,出进人世界行列的作品,作家的心灵不能缺乏一股悲天悯人的感情。这个悲天悯人,可以理解为是对真实人性的自觉认知,对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种种历程作“感同身受”的体悟,不以“局外人”的视角作“鸟瞰”或“俯视”。重要的,是要把人放在人的屋檐下,而不是放在神坛之上,悉心贴近悉心询视。反映真实的人性,是作品真实的基础;而作品生命力的获得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