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就“哪些文艺作品是世界文化宝库皇冠上的明珠”做了一次大范围的调查,其中评出十部最伟大的小说。《傲慢与偏见》榜上有名,名列第七。
就是这么一部有崇高文学地位的小说,虽然我接触到它很早,却一直不曾(准确地说,是不屑)终读全书,盖因为它的题材。它是一部婚嫁小说。我对婚嫁小说有偏见,无非是富富贵贵、爱爱怨怨的世俗情感,无波澜,无跌宕,无激愤,更无崇高,是一种近乎琐屑的话语方式。
这或许与我的婚姻情况有关——在一个相对老化的生活环境中,可供选择的婚姻对象极少,无需过分挑捡,择一稍胜者而求之;且因孤独寂寞的感觉正强烈着,不容细细商量,便婚娶了。婚后的生活质量孰优孰劣,因无从前情事作比,亦无大感觉;无非一些个油盐摩擦,无非一些个鸡毛不安,稍沉吟之,不平也就变成自甘,没什么可以计较的。凭着自己的一点个人体验,感到没什么可以计较的一类生活,竟也衍发出厚厚的卷帙,其琐屑的成色是不言自喻的。
日前,中央电视台影视频道放了《傲慢与偏见》的影视版。是在无意间搜索到了那个频道,也是随意地注目片刻,竟被它的人物对白所打动——
“过来。孩子,我叫你来是有件重要事情要跟你说。我听说柯林斯先生提出要跟你结婚,是这样的吗?”
“是的,爸爸。”
“很好,不过,听说你拒绝了他的求婚?”
“是的,爸爸。”
“很好。我们终于谈到点子上了。听说你母亲非要你接受他的求婚不可。贝内特太太,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如果她不同意,我就再也不想见到她。”
“伊丽莎白,现在你将面临痛苦的选择了,从今天起,你将成为你父亲或母亲的陌路人了——如果你不同柯林斯先生结婚,你母亲就再也不想见到你;如果你同他结婚,我就不想见到你。”
……
这是贝内特先生、贝内特太太和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的一段对话,寥寥数语,表现出三者极鲜明的个性——也表现出三者关系的微妙:父女间的理解,母女间的对立,表露无遗。特别是贝内特先生讲话的从容、机俏与幽默,让人在忍俊不禁之余,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扑面而来的书卷气。
便迅即从架上拿下那本书,翻到相关的章节,发现屏幕人的对话,与册页里的发言,竟丝毫不差——名著里经过锤炼的语言,改编者是无力改变的。
便关了那屏幕,耽读于那册页,直读到东方既白。发现书卷气,正是这部书的风骨;婚姻世象乃是一剂药引,要你品味的是背后的人性深度——婚姻匹配,实在不是凡常琐事是神智和境界的栖地选择:地若芜荒处,只能长出辣味的地萝卜;水泽黑土,则绽出莲花与水仙;而毗邻崖畔,一定是雪梅冬松相斟酌——奥斯汀女士写的虽然是市井人家的婚嫁旧事,动的却是知识者的情感心眼,或可说,她表达的是知识者的情感观,是奉给慧心者细细揣摩的。
《傲慢与偏见》(笔者的读本系赵琪译,青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的故事是个很俗套的人间样相,但正因为它取了知识者的切人视角,那精细、深刻而生动的心灵感应,便异常独特而诱人。也正是因为恋爱的心灵感觉的繁复与难以把握,那表达情感的心理气象的文字才更加可贵。奥斯汀肯定是一个屡遭失败的恋者,惟其如此,才可能像现在这样,从笔端传递出一点成功的消息——
婚姻选择中的傲慢与偏见,不是性情的不合,而是神智的较量。傲慢与偏见,是同一层面的心理特征,均以一定的知识修养为前提这不是无文化者所能理解的境界。它区别于无文化者的情爱龃龉——无文化者的固执与愚蛮会导致双方的疏离,知识者的傲慢与偏见却是一种吸引,在不断探究中,在消解的同时,往往会走向认同。这种认同,就是心甘情愿的情感栖地。
我等系过于随和的人,未等到具有“傲慢”与“偏见”的资格的时候,就率性地选择了世俗婚姻;因为不曾经历神智的较量,便从来没有认同感——只是生活的伴侣,却不是心灵的栖地;伴侣给你的是酒肉的慰安,却不能扫除你精神的落寞与荒凉;待你等到一个旗鼓相当的情感对象,你没有办法不红杏出墙。所以,你如果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没读过这部书也就算了,如果不听劝告,执意要读一过,以往的平静便会不复存在:你不能黯然而认命,更不能不甘而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