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欲望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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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关于这件事,我始终没去问大哥。但我还是很快就弄清了这件事的所有细节。那是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大嫂又特意提前回来讲给我的,她把这件事说得绘声绘色。

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这座城市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外地女人。她一下火车立刻住进一家妇产科医院,然后就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儿。但是,这女人在医院里只住了三天,连看也没看那孩子一眼就准备走了。临走时,她对医生说,她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医生说,现在想抱养孩子的人很多,那就送人吧。了塞女人立刻说不,她要卖掉。医生听了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尽心帮她去寻找买主。就这样,这男孩儿被一对夫妇用600元钱买走了。这女人用这600元钱买了一只手表,又买了一件非常华丽的裘皮大衣,体体面面地穿戴上就永远地走了。当然,这个男孩儿就是我。

大概我第一次懂得恨这世界上的女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听完了这个故事,说不清自己究竟应该恨谁,是恨大嫂,还是恨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都是一样地恶毒,不善良。我觉得大嫂把这件事讲给我,就比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还要残忍。

我一来到这世上就值600元钱,我为自己的价格自豪。

在那个下午,大嫂告诉我,那一对夫妇花600元钱把我买回去之后,没过多久他们自己也生了一个男孩儿,于是就又一次将我转手过来,当然,这一次没再要钱。

我想象不出那时自己是个什么样子,裹在一只小包里,被人们托着转来转去。

大嫂还别有用心地告诉我,说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现在还活着。我听了感到意外,又有些兴奋,我立刻问,她现在……在哪儿?大嫂讳莫如深地说,据说,是一个叫青溪的地方。

我偷偷搞来各种各样的地图册,仔细在上面查找。辽宁有个本溪,湖南有个泸溪,福建有个沙溪,浙江有个兰溪,却惟独没有叫青溪的地方。那段时间里,我已经没心思再上学了,每天从早到晚都翻弄地图册。一天在课堂上,语文老师突然把我叫起来。

他问,你一直低着头,在想什么?

青溪……青溪在什么地方?我如饥似渴地问。

语文老师愣住了。他咳嗽了一声,回过神来,然后摇晃着头颅吟道,路漫漫以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句话的意思,你弄懂了吗?我看着他,摇摇头。语文老师说,你当然弄不懂。这里讲屈原你却在想什么青溪,怎么会懂呢?

我说,我现在只想知道,青溪在什么地方。

语文老师说,世间的事物都不是自己跑到你脑子里去的,科学知识是这样,地理知识也是这样。要想知道,就要靠自己去寻找,明白了吗?

我说,明白了。

我觉得自己真的明白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似乎一切都模糊不清。一条干枯的小路弯弯曲曲伸延远去,通向一个时隐时现的亮点。那亮点像一盏若明若暗的灯,在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光。语文老师的话提醒了我。我想,我应该自己去寻找青溪。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它就一定会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我也就一定会找到它。我躺在床上认认真真地想了一夜,到天亮时,就这样决定下来。

我决定不再去上学了。一天傍晚,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英英。英英听了,睁大两眼吃惊地问,你……真的要走?我点点头,说是。她问,不上学了?我说没意思。英英似乎还有些不相信,又问,就为……去找你妈妈?我说对。她问,干嘛……非找她不可?

这话一下把我问住了。我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要去找她,或许,我的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是想去找她,而仅仅想寻找那个叫青溪的地方。我告诉英英,那毕竟是创造了我的地方,我真的对它充满渴望。英英哭了。她是个很爱哭的女孩。她问,你以后,还回来吗?我说也许吧,也许会回来。英英就哭得更伤心了。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英英真的很喜欢我。我的心里一阵乱跳,第一次生出一股男人的幸福感。英英转身跑回家去,很快又回来了。她塞给我500元钱。这在当时已是笔不小的数目,我不想接受。英英说,这是我自己的钱,家里不知道。我不想再伤她的心,就说,好吧,算我借的,以后再还你。

英英笑了。她深情地看着我说,我等你,一定等你。

那时我就有一种直觉,其实英英的这句话是很廉价的。女人在动情时,说出来的话都是廉价的。但这毕竟是第一个女孩对我说的话,我还是有了一种庄严的责任感。

一切都在暗中不动声色地进行。我很快就做好了临行前的一切准备。我不打算带什么东西。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所有属于我的物品统统卖掉。大嫂表面上似乎对我做的一切都浑然不知,但我猜测,她早已明白我在干什么,甚至一直在暗中严密地监视着我,惟恐我把家里的什么东西也裹出去一块儿卖掉。

临走那天早晨,我对大哥说,今天晚上,你能早点回来吗?大哥问,有事吗?

我说,也没什么事,就想……跟你说说话。

大哥冲我抱歉地憨笑笑说,是啊,我最近太忙了。然后就蹬上车匆匆地上班去了。

看着大哥的背影,我觉得他的样子真可怜。

下午,大哥果然比平时回来得早一些。我和他从家里出来,就朝城外的清杨河走去。

清杨河的水面很宽广,一床子河水在黄昏里泛着暗绿色。远处,一条小船孤独地漂着,闪出磷光一样的渔火。我心情很乱,不想说话。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重大的决定。如果我不走,那么我就会在大嫂的脸色下继续吃饭,在英英的身边继续渎书,然后毕业,然后工作或继续上学,再然后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但我偏偏没那样选择,而是这样选择的。这样选择,我就不敢想今后的事了。

人在一生中总会是这样:当你遇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时,你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无论怎样做都犹豫不定;而一旦要做什么重大决定了,却又似乎就那么轻而易举,甚至想也不想就去做了。我咬着牙想,我先不考虑这一步是对是错吧。

我和大哥来到清杨桥上。铁灰色的大桥笔直坚硬地伸向雾蒙蒙的对岸,似乎是伸向一个神秘莫测的去处。这座桥每到一早一晚是红色的,被太阳一照像渗出一层血,此时却显得有些苍黯。我和大哥就这样在桥上走着,河风、打得脸上湿冷。

我突然站住了,回头问大哥,你说,这桥是干什么用的?大哥随口说,过人的,也过车。

我问,就这一种用处吗?

大哥一怔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淡淡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河风渐渐大起来,吹得水面浮起一层粗糙的浪花。雾气中,有一股腥苦的味道。我又看了看大哥,用两眼把他使劲拥抱了一下,然后说,你回吧,晚了大嫂又该跟你闹了。

大哥奇怪地问,你不回去?

我说,我……还想再呆一会儿。

大哥摘下手表,递给我说,看着点时间,别太晚了。我接过表,在手里攥了攥,金属上还留有大哥的体温。这块表像大哥一样本分,多少年来从不走快,也不走慢。大哥走了,背影苍老得像个父亲。我鼻子一酸,转身向大桥的另一端走去。暮色已经笼罩了河面,大桥似乎伸向一个迷蒙的世界,看不见尽头。我在桥上走着,突然有了一种奇1异的感觉,似乎这座铁桥正在缓缓移动,如同一条船渐渐驶离了码头。那一年,我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