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薰欲醉的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灶膛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各种美味的香气此起彼伏地飘出了厨房门口。夏雪再度抬头时,眼眶中已经满溢着盈盈的泪水。
“这是我今生听到的最美的声音。”她微笑着说,睫毛一动,泪珠便不可抑止地扑簌簌滚落。我知道,那句话不是指老板夫妇哼唱的六世****仓央嘉措的情诗,而是我的那句重复了几百遍的“我爱你”。
“只要你愿意,我愿意一生重复下去,就像你戴着的那只腕表一样。”那一刻,我眼里只有她,就算是已经听到了瑞茜卡故意弄出来的咳嗽声,也不想把目光转开。与夏雪相比,一万个瑞茜卡连同她所说的大秘密,也只等于须弥山脚下的一粒芥子,微不足道。
晚餐时,房间里的气氛变得非常微妙,坐在餐桌贵客席位上的瑞茜卡,变成了我和夏雪面前的一个透明影子。当我们两个在静默中眼神交流的时候,她的表情就变得非常尴尬。
“听说,瑞茜卡小姐带了很多资料过来,真是令人非常振奋。之前我跟王帆小姐联络比较多,知道她正积极努力地寻找陈塘先生,并且即将带他到拉萨来与陈风会合。也许到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无论有什么秘密之处,都将真相大白。然后,陈家兄弟合兵一处,共同返回港岛去打天下,也算完成了陈老前辈的一项未竞心愿,您说呢?”夏雪替瑞茜卡盛了一小碗牛骨汤,不动声色地放在她的面前。
开饭前,我向夏雪约略提过瑞茜卡所说的话,她的反应跟我一样,都认为瑞茜卡是在夸大其词。
“哼哼。”瑞茜卡冷笑了两声,目光从我这边转移到夏雪脸上。
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僵硬,而夏雪只是坦然坐着,脸上浮现出波澜不惊的淡然微笑。
“陈塘不出现还好,一出现,就是藏地的世界末日。不管你们信不信,只要方东晓一到,将所有资料展示给你们看,你们就会惊得目瞪口呆,跟我当初看到它们一模一样。夏小姐,在我看来,你与王帆联络得那么密切,并非一件好事。据我所知,以她‘北疆第一赏金猎人’的身份,跟陈老先生绝对不会是一条心,也即是说,她只是在借用陈老先生做靠山。现在,陈老先生离世,她只会做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事,譬如弄一个冒名顶替者出来招摇撞骗之类的。”瑞茜卡的话太过刻薄,连我都听不下去了。
“是吗?”夏雪依旧面带微笑,轻弹着指甲。
“请拭目以待好了。”瑞茜卡仿佛胜券在握,挺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夏雪。
我的卫星电话就放在旁边,可以随时联络方东晓或是王帆,但我希望让真相一层一层浮上水面,而不是冒然出击,搅乱局面。王帆曾信誓旦旦地下过保证,一定找到陈塘,带来见我。我相信她说到就能做到,胡乱催促,只会令她无法专心致志地工作。至于方东晓,很快就会飞抵拉萨,无需节外生枝地追问他的行程。
“好,那就拭目以待,看看瑞茜卡小姐即将抛出的重磅炸弹到底是什么?”夏雪举起杯,以茶代酒,“欢迎瑞茜卡小姐驾临拉萨指导工作,大家干杯。”
她的镇定越发衬托出瑞茜卡的焦躁,我不知道一向心平气和、低调谦和的瑞茜卡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高调飞扬,但我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她在进餐过程中总是有意无意地转动着左手食指上那枚硕大的黄金戒指。
很显然,夏雪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放下杯子后,故作好奇地问:“瑞茜卡,可以欣赏一下你那枚戒指吗?”
瑞茜卡倏地缩手,用力摇头:“不不,戒指有什么好看的?”
夏雪微微一笑,闪电般地出手,使出小擒拿手的“叼”字诀,一把攫住了瑞茜卡的手腕。我没有出声阻止,任由夏雪行事。当她将瑞茜卡的手掌完全摊平时,那戒指背面的一个阴刻的土星图案显露出来,旁边则是港岛著名的周生生珠宝行的独家标志。
“好漂亮的土星光环,只是周生生珠宝行不可能雕刻一个这样的怪异图案在上面,难道是送你戒指的人故意这么做,以表达某种特殊意义的?让我猜猜看,是否那人的代号就叫做‘土星’?”夏雪的笑容里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来。
特洛伊通报的资料中指出,瑞茜卡与一个名为“土星”的男人交往密切,这戒指就是最好的证明。
瑞茜卡尖叫着挣脱夏雪的手,愤怒之极地跳起来。她不懂武功,对夏雪构不成人身威胁,所以我只是冷静地盯着她,看她如何收场。
“那是我的私事,我到这里来,只是替陈老先生揭穿陈塘的秘密,免得陈风受伤害。至于谁是送给我戒指的人,与此无关,你们不要用这种怀疑的眼光盯着我。陈风,我已经仁至义尽,替陈老先生完成了最后一件事,等方东晓将资料转交给你,我就离开,绝不再回来。”瑞茜卡的声调提高了两个八度,尖锐得像雪山顶上的朔风呼啸。
哗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一个披着黑色皮大衣的人旋风一样卷进来,挥起右掌,狠狠地扇向瑞茜卡的脸。夏雪反应极快,双手十字交叉向上一格,架住了对方的手腕,顺势发动小擒拿手的“拗”字诀、“勾”字诀,锁住对方右臂。喀啦一声,那人左掌中陡然出现了一柄铁青色的大口径转轮手枪,间不容发地抵住了夏雪的额头。
“放手!”那人低声喝道。
战局一触即发,一发即收,这闯进来的人瞬间控制了局面,手指勾在扳机上,手臂如钢浇铁铸一般稳定。她是一个女孩子,但骁勇凶悍的气势却丝毫不逊于男人。正因如此,她才能成为江湖瞩目的“北疆第一赏金猎人”。
“王帆,停手。”我弹身而起,又惊又喜。
“我只数一二三,你就放手。否则,我就送你上西天,不管你是不是风哥最爱的女人,听清楚了吗?”王帆冷笑。
“为什么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下重手?行走江湖,‘仁、义、礼、智、信’五个字缺一不可,她是陈老前辈最倚重的人,打她就等于损伤了他老人家的面子。”夏雪毫不退缩,挡在瑞茜卡前面。
我不想跟王帆动手,她的性情暴烈如火,一旦发作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
“一。”王帆冷冰冰地数了第一个数字。
瑞茜卡骤然爆发性地尖叫:“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跑到这里来,搅了大家的兴致。我走,我走总可以了吧?管你们最后会不会被陈塘害死,反正跟我没关系。再见,再见,再见——”
她绕过桌子,冲向门外。
我本来要横跨一步拦住她,但王帆此刻突然连数两字:“二三!”随即扣动了扳机。
幸好,弹仓一转,撞针走空,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原来枪膛中并没有子弹,王帆只是在跟我们开一个玩笑。此刻,我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被她的玩笑弄得哭笑不得。
夏雪跑出去追瑞茜卡,王帆并不觉得有些过分,大大咧咧地坐在瑞茜卡的座位上,端起那碗牛骨汤,一口喝干。
“这样好玩吗?”我皱皱眉。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瑞茜卡一个人跑出去,会不会再次落入别有用心者手里,沦为人质?叔叔说过,虽然王帆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并不合适,但总的来说,她的本质不坏,具有“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热情。只要是她喜欢的人,就算当场把人头摘下来送给对方也是说到做到的。
“她不该诋毁陈塘,也不该背后说我坏话。知道吗?她把老爷子留下的资料出售给了另一个男人,而且是不收一分钱,全部倒贴小白脸。风哥,当初老爷子收我做干女儿的时候,她不是一心一意要嫁给你吗?怎么转眼就红杏出墙,要跟别的男人跑路了?这个问题,我始终都想不明白,掴她几巴掌都是轻的,如果不是看你跟老爷子的面子,刚刚指着夏雪姐姐的那一枪,就得在瑞茜卡那贱女人头上穿一个透明窟窿!”王帆环顾桌子,却找不到任何酒精类饮品,气得一拍大腿,从皮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不锈钢扁平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红杏出墙”这个词用在瑞茜卡身上并不合适,我从来都没接纳对方,她当然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她若真的用叔叔留下的资料取悦别的男人,就犯了江湖大忌了。
“果真有某些资料对陈塘不利吗?”我注意到王帆话里的关键点。
王帆突然沉默下来,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目光空洞地望向门外。
等了好久,她才沉着脸苦笑:“有。”
“资料在哪里?陈塘又在哪里?”我不动声色地追问,其实内心里早就潮头翻涌,白浪滔天。陈塘失踪之后,起初叔叔还多方打探他的消息,托大陆西北的江湖朋友撒下绿林英雄帖寻找,并出了高额的悬赏花红。后来,叔叔的态度突然转变,对寻找陈塘的事绝口不提。我意识到其中必有原因,只是不忍心碰触叔叔内心的伤疤,所以从不冒然探问。
“我能不能先回答第二个问题?桌上的菜凉了,让厨房给重新热一下行不行?”王帆皱了皱鼻子,清亮亮的大眼睛里忽然溢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衬的忧伤。她的眉修长而坚挺、唇饱满而丰润、脸上的皮肤光滑且充满弹性,这张脸上,本该时常带着英姿飒爽、勇往直前的豪迈笑容的,但现在,却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脸上只有深深的失落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