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兴安岭密林深处,有几栋板夹泥的营房,房前的小广场上树着一根松木杆,上面悬挂着一个大喇叭。那一天,喇叭开口了:“兵团一师二团广播站!现在广播4连知青尚绍华的来稿……”这时这个宁静的小村顿时燥动了,“快听,咱们连小尚上广播了!”“谁是尚绍华呀?”“就是小卖店的那个哈尔滨小姑娘!”这是1969年春的一天,尚绍华怔怔地站在门前,脸色红红的,那时候她只有17岁。几天后,她拎着行李坐上连队去团部拉面的车,在同伴羡慕的眼光中,到团部宣传股报到了。这时她眼前那座并不太高的二龙山和连队旁叫巩比拉的小河也充满了诗意。
此刻,尚绍华坐在北京灯市口史家胡同24号中国妇女杂志社的咖啡厅,微笑着向我讲起她的从文生涯。我问起决定她命运的“处女作”,她说是一首短诗,具体内容已记不清了,总之是激情澎湃的那种。当时团部宣传股把她当一个小才女调来当新闻干事,从此和文字结缘。
哈尔滨初中生尚绍华,是1968年秋天来到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当兵团战士的。开始她和连里的战友一样,或进山砍树或为战备拉练。后来连里的小卖店的缺个售货员,连队干部听说尚绍华在哈尔滨上学时参加过珠算比赛,就让她干了这一行。从此,小尚经常坐着马车到团里上货,一路上爬山过河。到了团部供销社,看她那么小,人家怕她赔钱,上货时总是称得高高的。回到连队卖货时,知青和老职工买什么好吃的都给她留一点,她把这些东西重新放到大堆里,这样她的买卖一点也不陪钱。干这个工作比下地有时间,于是一有空闲她就读书,写诗写文章,寄给团广播站。
“可是到了团里,日子并不好过!”尚绍华回忆:团里马上要开“积代会”,我一到,便派下来为政委写开幕词的任务。我哪里会写?写了两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便没词了。涂抹了两天,股长一看不行,他自己动手了。我心里越想越别扭。接着写作的活一件件来了,我的任务是把全团指战员屯垦戍边战天斗地的事迹反映出来。我写不出来,常常为一个开头熬上一二天。冬天很冷,零下三十多度,晚上写稿只能缩在被子里。那时太小很贪睡,写着写着睡着了,钢笔经常捅在被子和被单上,在上面留下大小不等的蓝点子。有时太困了,我就跑到外面的雪地站一会儿,让冷风把我吹醒,接着再写。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林豆豆的《爸爸教我怎样写文章》,那位副统帅的话很直白,他说初学写作就像写大字描红,先照人家描,描多了,丢开字帖,自己的风格就出来了。她受到启发。于是,开始把报纸上不错的文章都剪下来,然后照着葫芦划瓢,什么消息、通讯、小评论,一样样学,不长时间就熟悉了各种体裁的写法。
那时,我也在离她不远的山沟里当报道员,我们营的报道组只有两个人,经常以“红青兵”的笔名在《黑河日报》和《兵团战士报》发稿,数量相当多,但是怎么也干不过二团“甘为民”报道组。听说那个报道组有个特别能干的哈尔滨小女子,那便是尚绍华了。当时我们都经常到瑷辉小城的《黑河日报》送稿,尚绍华回忆起当年送稿的经历,感情复杂,她那时绿书包里装着稿子,就在公路上截汽车,无论是拉木材的还是拉粮食的,只要司机一停车,抓住车厢板,踏着车轮就往上跳。有一次和一个叫小娟的上海小姑娘一起截车,到了黑河,她到报社送稿,那个女孩去江边玩。后来听说,小娟那天被人强暴了,疯了。有时小娟还到宣传股找过她,总是说:“黑河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桥下碰到一个人……”
我第一次见到尚绍华是在孙吴的师部,那时她已调到师部报道组。白润的圆脸上架着一付透明框的小眼镜,说话很斯文,但很爱笑。见了老乡话很多,很有趣。那时她已是我们一师宣传科的新闻干事,她帮助因公断手的女知青曲雅娟准备的讲演稿生动感人,使曲亚捐的事迹感动了整个兵团,并在全国出名。于是在1971年尚绍华被调到了兵团宣传处当了新闻干事,离开一师前孙玉林政委问:“小尚是不是党员?她是咱们师第一个调兵团机关的!”一打听,她连团还没入呢!在师首长的关心下,小尚在到兵团报到前终于入了团。很多年过去了,她后来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她现在是民盟的中央委员、中央妇女委员会的主任,还是全国政协委员、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的委员!这让我很吃惊。
我和作家蒋巍与尚绍华先后脚调到兵团机关,她在宣传处当干事,蒋在秘书处当秘书,我在报社当记者。一有空我们这几个老乡就在一起闲聊,小尚的信息最多,讲话又富于表情,常让我和蒋诗人大笑不止。但是见她一次不容易,她总是下去采访,全兵团60多个团都快让她跑遍了;再就是到哈尔滨和北京送稿,她和另一个叫包蕾的上海才女负责全兵团的对外报道,干得很欢。她们的稿子总上《人民日报》和中央广播电台,记得小尚写的一篇“北大荒十万转业官兵学习实践继续革命理论”的稿子,新华社发了通稿,《人民日报》发了头题,害得在兵团报上夜班的我,连夜倒版,也在头题转发。
她的写作生涯并不都是顺利。那大概是1974年的事,《人民日报》约一篇知青学理论的稿子,小尚写了四师三十三团“江帆”小组这个典型。这是一伙由上海青年与本地青年组成的业余理论学习小组,他们坚信自己由城市到农村来做消灭三大差别的铺路石子是正确的。他们的精神让小尚感动。稿子写好后,她觉得有两处事实不清,于是在去北京前两天,又夹着稿子专程跑了一趟地处虎林的三十三团,日夜兼程,让她疲惫不堪。回来的路上,她从迎春车站上火车,后来换上佳木斯的火车,依着车窗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装着采访本和稿子的书包不见了,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清晨,她空着手从火车下来,那时当晚去北京送稿的火车票都买好了,那边正等着这篇应时的稿子。她连哭的功夫都没有了。当时这个小女子出奇的冷静,她找到乘警确认不可能找回稿子后,就回到兵团机关大楼,找了一个朋友帮她撬开办公室,把自己反锁在内,一天不吃不喝,凭记忆把稿子重写了一遍,一种神奇的激情使她把后稿写得比前稿更精炼更精彩。连夜她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这回她把装稿子的书包枕在头下,才敢睡觉。她一动不动睡了十几个小时,卧铺车厢的列车员和乘客有好几次盯着她看,看她是不是活着。那稿子及时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我和蒋巍从报上看到时,赞叹不已,当时还不知道为这篇稿子小尚有惊无险的经历。后来我们说,我们可以当你的跟包秘书。她说算了,怕你们抢了我的好新闻!
那次到北京送稿尚绍华还有一个特别的收获,是在王府井书店发现了一本从国外刚引进的书。那本书的名字为《海鸥乔纳森》,是一个美国作家写的一个叫乔纳森的小海鸥学飞行的故事,是一本励志的畅销书,给了她很多启示,她第一次发现有这样一种表达方法,也感受到书中所描写的生命的意义。她在王府井书店买了很多书,带回北大荒。
她说,兵团那八年的进步得益于“阅读”。那时我真的手不释卷,见什么读什么。当时我和包蕾住在兵团俱乐部里,里面有一个被查封的东北农垦总局的书库,一有空就钻进去,里面所有感兴趣的文学作品我们都读了。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高尔基……是那个时代照耀我人生之路的太阳。还有许多中国作家也是我没见过面的导师,那时我特别崇拜茹志娟,她的《静静的产院》读过好多遍。我还幸运地和知青中的文化精英相识,当时兵团的美术学习班也在俱乐部里,来自全兵团初露才情的知青画家都集中在此搞创作,有时我给他们当模特,有时和他们学速描,听他们讲美术史和一些世界着名画家的故事。和他们的接触使我得以在那样的年代看过很多美术名作,并和赵晓沫、王美芳、王仞山等女画家成为终身的朋友。尚绍华那时的宿舍经常有知青女画家借住,在她不写作和画家们不画画的时候,她们还一起唱歌,她们唱俄罗斯的“伏尔加河的船夫曲”和印度尼西亚的“棱罗河”,还有很多歌曲,音乐在那个时候也悄悄的滋养过她。
现在回忆起来,她说,我在兵团机关的那几年是我真正的大学。我受到了多种文化的培育:一方面机关里让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六本书,一方面我又接触到中外经典文化艺术的薰染。但这些在她的身上没有发生矛盾,她就这样成长起来。后来尚绍华曾和中国知青文学的勇将梁晓声、萧复兴、陆星儿一起登上文坛,在《十月》等文学刊物发过中短篇小说,还出过多部文集,有的被翻译介绍到国外。她到北京之后在人民大学读过书,还在社科院读过在职研究生,但她最难忘的大学却是北大荒。
为了她钟爱的刊物,到北京后她投身编辑工作,现任中国最有影响的妇女刊物《中国妇女》杂志的副总编,《悦己》杂志的社长。2002年她曾被国家新闻出版署评为新闻出版“百佳”。
尚绍华对文化的热爱和终生阅读的习惯不仅自己保持到今,还传给了她的孩子。记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小尚回哈探亲,我们在一起聚餐,她的女儿可爱的潘雍竟躲藏在桌子低下看书,怎么叫都不出来,和她妈当年的神情一模一样。这个爱读书的孩子现在是一家大网站的编辑,又是一个小才女。
尚绍华的每一次人生转折都富于戏剧性,1976年春天她被调到哈尔滨的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刚回到哈尔滨就被派到大庆组稿,住在记者云集的1号院,当时要在大庆油田开全国学大庆大会,全国各大媒体和刊物都来组稿。正要复刊的《中国妇女》的两位女编辑胡礼佩和李欲晓也身在其中,文思敏捷的哈尔滨姑娘小尚让她们非常喜欢,他们问她:“你愿意到“中国妇女’工作吗?我们正在招人!”小尚笑着说,当然愿意。当时她并没在意。1978年,她真的接到了中组部的调令!这个没有文凭、没有职务又没有职称的26岁的小姑娘真被调到了全国妇联的中国妇女杂志社,录用她的根据就是她的一本厚厚的作品剪贴册!
在史家胡同这个浓荫笼罩的大院尚绍华渡过了三十年平静又忙碌的日子。其中也经历过一次风险,1992年秋天她和妇女刊物的同行从黑龙江过境到俄罗斯考察。一入海参崴她就惊呆了,一样的蓝天下一样的山水中,可两国的人却完全不同,不同的形象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维不同的习惯,特别是妇女。她觉得人类之间太需要了解太需要沟通了。一路上光顾着思考了,结果聪明的尚女士被小偷洗劫了背包,那里有她带来购物的外币和采风的相机。大家为她着急时,她竟笑了,她说:“我想好了,回去办一个刊物!”那就是几个月后出版的中国第一本面介绍世界女性的刊物――《世界妇女博览》,尚绍华担任主编。十几年之后,这本杂志根据读者的生活变化改名《悦己》,成为一本专门帮助女性身心健康的新生活杂志,在市场上很有影响力。
在喝过两杯咖啡后,我只得向要去开会的尚绍华告别了。
我打亮着这位颇有风度的知识女性说,你风华正茂。她嫣然一笑,我老了。我说,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