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尹艳杰是在市知青联谊会组织的一次活动上。那天下午,在哈师大贵宾楼,联谊会为1946年出生的老知青祝贺60岁生日,我也在被邀请之列。看着和我一起站在台上接受祝福的战友,一个个都是满脸苍桑,那浓密的头发变成了北大荒遍地丰收的庄稼,那青春的面容化作了那片神奇的土地上的青山绿水。
但是还有青春长在的战友,在祝贺演出中,尹艳杰又是领舞,又是领唱,舞姿婀娜,歌声嘹亮,一招一式还有点专业派头。她化了妆的形象有点像当红的影星许晴。在参加演出的几十个知青中,大概她算是最靓丽的了。我猜想,她一定是知青中的小字辈――“小六九”(1969届毕业生)。活动结束后,我去慰问,她笑着说:“我和你们差不多,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共和国还年轻,但和共和国同龄的人确实不年轻了,特别是女人。饱经苦难却能永葆青春的人,必有过人之处。尹艳杰列入了我的采访对象。
那天她穿了件红黑相间的尼料休闲服,焗成金黄色的头发蓬在额前。她很时尚也很自然。她和爱人都是下岗工人,她每月有577元的养老金,他一次补助两万元就回家了。日子很拮局,但她很快乐。一说起当年下乡的日子,她的眼里却立刻涌出了泪水,她说,那是她带泪的青春,一想起来就难过。
“1968年冬天,我和300多个战友冒着漫天飞雪,来到红色草原农场(独立三团)。我们从哈尔滨坐火车到了莎尔图,独立三团团部大礼堂门上写着‘屯垦戊边,热爱边疆’的大标语让我们都掉了眼泪,我们不是参加军垦的兵团战士吗,怎么变成屯垦了!我们是看了新疆建设兵团的电影《军垦战歌》才报名到兵团的,可是面对的都是破烂的小屯子。女宿舍里一片哭声,比刚上火车时的哭声更响亮。浪漫的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受挫了,我们一时难以接受。当晚我就病了,高烧得很历害,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上厕所都扶着墙,那四面透风的茅房让我再受风寒。不等病好,我又和两个战友一起分到4营5连,经过四个小时的风雪中的巅簸,我们才到了连队。又面临意想不到的麻烦,很巧,我们学校三个公认的‘小美女’都分到了这个连队而且都住在一个宿舍。‘快去看呀!6号宿舍来了三个资产阶级娇小姐!’屯子里的老乡和先来的知青都来看热闹。我们先是被观赏,然后又被遣责,“看看她们细皮嫩肉的样子,能干活吗!”
在那个时代,漂亮是被歧视的,美丽可能是灾难,甚至是罪恶。那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行为,排斥美,仇视美,时常把美贴上阶级的标签。下过乡的知青们想一想,我们身边的那些姿色出众的女知青,肯定经历了比我们更多的苦难,她们往往成为被污辱和损害的对象。“红颜薄命”是黑暗时代的一个表现吧!
自尊心受到巨大伤害的尹艳杰,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怕别人更瞧不起自己。不等病好,她就挣扎着起来和大家一起去到雪地里收大豆,寒风吹透了她单薄的身体,坚硬的豆梗把她的手扎得鲜血直流,她干得一点也不少。但是人家还在议论她:“你看她穿得那么漂亮,好像在逛街!”“你看她手上一点茧子也不长,脸还是那么粉白的,像个兵团战士吗!”听了这些冷言冷语,小尹心里很委屈,她穿得其实很普通,可她穿什么都比别人精神;她干活很卖力气,手上不长茧是因她注意保护自己,难道这也是错!这以后,她自毁形象地穿得更破烂,她不戴手套想快长老茧,她故意让自己变老变丑。但是她还是改变不了人家对她的印象。只因为美丽,她背上了沉重的精神枷索。
尹艳杰处处小心,但还是引来了麻烦。有人愉看了父亲给她的来信,这位可亲的老公安干警告诉自己的女儿:“一定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好好锻炼自己。你们这么多孩子下乡,早晚国家会有个说法,不能让你们在农村呆一辈子。即使回不来,我也能在城里帮你找个对象,将来也能调回来……”这封信被人交给了连队干部,小尹一下子成了不安心农村的典型,小会检讨大会批判,流不完的眼泪,干不完的重活。
这时家里又来了信,已经下放工厂的父亲,在劳动中受了重伤,让她速回家到医院照顾!在五个姐妹中她是老大,妹妹都还小,这事非她不可。可是连里不信,后来父亲的单位来了证明,才给了她两周假。可是父亲的病恢复得很慢,她扶持着不能独立行走的父亲,心急如焚!她还是超假了十多天。回到连里第二天,她又成了贪图城市生活、公然违犯纪律的典型!更猛烈的批判开始了,她一下子成了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罪人”,为了早点解脱,她在大食堂的批斗会上也向自己开火,她宣读批判文章《论斗与进》,她说大家斗争我是为了我的进步!尽管她痛哭流涕地深挖自己资产阶级小姐的思想要源,但是她并没有被人家接受,连队还是把她列入批判改造的对象,和连里“四类分子”一样的处境。
尹艳杰绝望了,她说,当时我想到了死!在夜深人静时,我躺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泪,思考着自己如何去死,去跳井?不行!大家都喝井水,我不能害得大家没水喝。去上吊?不行!那样死得太难看了。最后,我决定第二天全连上早操时,冲到刚刚起动的连队的热特车的车轮下!这样的死才壮烈!想到这儿,我突然镇静起来,我想死之前一定回一次家,向父母和妹妹们告别!我悄悄地爬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又给同伴写了封信:“我有急事走了,不要找我,这些东西都给你了。谢谢你对我的好!”然后我又把自己的被子摆成有人蒙头睡觉的形状。
1971年11月,在尹艳杰下乡整好三年的那个深夜,她走出了昏暗的连队,走出了那个在严寒中越来越恐怖的小屯。迎着剌骨的寒风,踏着没脚的积雪,她艰难地向前走着,她朝着红旗站的方向――当年下乡时在这里下的汽车。那是一片野狼经常出没的荒原,漆黑的夜张开恐怖的大网,风的凄唳,乌鸦的怪叫,让每一个夜行者怯步。但是她一往无前地走着,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寒风中她瑟瑟发抖。风霜挂满了她的头巾,她成了夜行的白毛女。本来平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她走了三个小时了,还没走到通往红旗的大道。她停在路旁的一座窝棚前呼喊,开门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被尹艳杰的样子吓了一跳。她问:“去红旗站怎么走?”他说:“向左拐到边道,傍着道一直向前走!”接着他又吃惊地问:“就你一个人?”她说:“大队伍在后面,我是问道的。”顺着那男人指引的方向,一个多小时,她走上了大道。这时天已泛白,风寒剌骨,正是“鬼呲牙”的时分。四辆拉羊草的大马车的老板子,一边在地上跺着脚一边和她打着招呼:“小伙子,就是一个人!”她粗声粗气地说:“大队伍在后面!”这段经历让尹艳杰刻骨铭心,每次回忆都让她泪流满面。
经过5个小时的急行军,异常勇敢的小尹终于赶到了红旗站。这时她看见“大部队”已经赶在了她的前面,她看见连部通讯员小于正骑着马在车站转悠,那辆热特车也等在道上。她急忙躲进路旁的草垛,但还是被抓住了。天亮时同伴发现了她的信,连里派出了机械化部队,她插翅难逃。
尹艳杰梗起脖子,做出宁死不屈的样子。连里的干部并没有难为她,只是问她:“你不知道,这大甸子里狼多吗!不怕狼把你吃了?”尹艳杰说:“我死都不怕,还怕狼!”这个倔强的姑娘的出走让连里的干部有所反思,我们对知青是不是有点太左了,不能逼得太狠,出了事就麻烦了!连队的政治气氛有所缓和,但尹艳杰还是抬不起头来,她下决心离开这片伤心地。已经伤透心的她回到了哈尔滨,回到了父母身边。情绪低落的她觉得一切都完了,她同那个时代的每一个青年一样,有青春的激情,有理想有抱负有追求。可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她觉得无路可走了。这时23岁的她盲目草率地走进了婚姻,然而她又失败了,四年半的痛苦换来的惟一安慰是两个漂亮的女儿。然而谁能想象她没有工作两个孩子没有户口、三个人相依为命的苦难岁月!
严冬过后是春天。1978年底,尹艳杰被招工进了第二毛纺厂。穿上漂亮的工装,她仿佛又年轻了,其实当时她还不到30岁。她又恢复了活力,她对未来充满了期望。有一天那位女姓的车间团书记,看见小尹满面春风的样子,额前的流海还烫过了,忙问她:“小尹你结婚了?怎么不告诉我!”尹艳杰笑着说:“我早就结婚了,我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呢!”当春暖花开的季节,她就把两个女儿领到了工厂。
接着发生的故事,尹艳杰说得很简略。厂里一个未婚的青年工人看上了她,他叫孙国新,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工人,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生产者。也许是他看中了她的美丽,也许看中了她的才干,也许是同情她的遭遇……虽然他们的恋爱得到领导的支持,但多数人并不看好,因为她比他大,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是谁也没能阻挡他们的幸福结合。以后凡是有人碰到小孙都问这句话:“怎么样,你们还过着呢?”小孙笑合合地说:“还过着呢!”是的他们还过着呢,过得相当地好!小尹还给小孙生了个胖儿子,她特别地高兴,她也觉得生了儿子对得起深爱她的孙国新了。儿子今年26岁了,一米八四的大个儿,提起儿子她满脸的幸福和骄傲。
生活舒心的女人总是很年轻。尹艳杰笑着告诉我,她们的两个女儿都结婚了,都有工作,日子都过得很好。小儿子在珠海开了一家影楼,也快结婚了。孙国新在二女儿家开的门窗厂帮助打理。“最忙的还是我!”她给我看了她一周的活动日程表:星期一、三,参加知青联谊会的秧歌队;星期二,到老年大学学古筝;星期四、日到知青合唱团活动;星期五,到花园街社区活动;星期六,上声乐课。她还给我看了她的三大册剪报,上面都是精短的散文和知识性的文章。她说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停止学习。看来,学习让她有了知识,坚定了信念,她才变得坚强。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美丽曾让许多女人负出沉重的代价。但是坚强让她们走出困境,结果生活得更美丽。美丽和坚强的女人,永远都会幸福的。当然这美丽不仅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