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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鹅湖

不知为什么,关于知青的浪漫故事总是充满悲剧色彩。也许因为那就是一个悲剧年代。故事是在北京听说的,讲故事的朋友并没说明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其中的人物确是有名有姓的。她说――

从我们连向北走,穿过那片白桦林,就看见一泓明镜似的水面,当地老乡叫它北泡子,我们叫它湖,还给它起了个漂亮的名字――“天鹅湖”。老乡说前些年这里真落过天鹅,春天来,秋天走,后来不知为什么再也不来了。我们到连队时,这里已成了水鸭子的栖息地了。当时湖里鱼很多,为了改善伙食,我们曾把装着炸药的啤酒瓶往湖里扔,炸了死不少鱼,可水鸭子都吓跑了。

天鹅湖是我们连知青最喜欢去的地方,每天下了工,都往那儿跑。女的在湖边洗脸洗头,男的干脆跳到里面游泳,勇敢者脱得一丝不挂,雪白的屁股在水面一露一露的,女生们惊叫着躲到了树林子里。洗完之后,有的到湖边的草丛里采花,有的在湖边钓鱼。而被我们称为“三剑客”的小军、江南和小梅在湖畔的草坪上跳舞。她们三个都是从小在少年宫学舞蹈,小学、中学都是同学,又一起从北京下乡来到我们连。平时她们总是形影不离,我们都叫她们“三剑客”,还有说她们是“丽人行”的。小军的爸爸是个军级干部,因为“二月逆流”爱牵连,现在关着;江南的爸爸是位部长,正在湖北的干校接受改造;小梅的爸爸是个建筑工人,在三线施工。不同的家庭背景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友谊,看着小军和江南情绪不好,有时还偷偷地哭,小梅总是安慰他们,天天晚上都叫她们到天鹅湖畔来玩。只有这个时候,她们才能忘掉家庭的不幸和自己的烦恼。

湖畔的那一块草坪好像专门为她们准备的,周围的草都很高,就那么一片特别平,和城市的草坪一样。小军她们三个先是很专业地活动一下身腰,然后就跳起来。先跳“红色娘子军”中的女战士舞,这时女知青们坐在草坪上为她们伴奏,用嘴哼着舞曲,后来上海知青阿根吹起口琴,再后来李雪生又吹起了笛子。哈尔滨知青李雪生是她们的班长,也是她们的保护神。每天她们来天鹅湖,他也来,只是远远地跟着。

洗完澡的男生也来了,他们一个劲地喊:“天鹅湖!天鹅湖!”这是“三剑客”的保留节目,她们每次都要跳的。柴可夫“天鹅湖”中“四个小天鹅”的旋律和“四个小天鹅舞”中的动作都为我们熟知。大家吹起唱起前奏,小军她们交叉着拉起手,立起脚尖,在草坪是轻轻起舞,脚一起踢起,头一起转动,优美极了!音乐轻松活跃,节奏富有弹性。她们跳得干净利落,楚楚动人,真像小天鹅在湖边嬉戏的样子。我们有节奏地鼓掌,身心说不出的愉悦。这时湖水宁静,晚霞中的白桦林飘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落日的余晖中,小军她们舞动的身影闪着金色的光环,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韵。这是永远挂在我的记忆中的一幅油画。

可惜好景不长。小梅被调走了。师里宣传队要排“红色娘子军”,从各团选人,“三剑客”都被选中了,可只调了小梅,因为小军和江南的父亲的问题还没没人结论,她们也不能使用。小梅当时说:“不让小军和江南去,我也不去!”团里下了死命令,让何连长三天之内把必须把小梅送到师部。那天团里派来了一台吉普车,何连长派雪生把小梅送到师部,江南和小军也要去,何连长没同意。她们三个抱头痛哭,像生离死别似的,全连的人都跟着掉泪。汽车起动后,小军和江南还跟着跑了很远,一直到汽车消逝在远山的那片树林里。从此,小军和江南再也不到天鹅湖去了。再后来,天也凉了,湖边的草也黄了。再没有人到天鹅湖去了。

转年开春,小军和江南爸爸的名字,先后出现在《人民日报》上。几天之后,师里来了电话,让团里派车把小军送到哈尔滨。师长说,老首长派人来接小军了。何连长派雪生到团里给小军办户口,小军说不要了。走的那一天,她把所有行李和生活用品都送给老职工或其它知青了。几天之后,江南也接到了“速回北京”的电报。回北京之后,她俩都当了兵,以后又都上了大学。那年恢复了高考,她们俩都考上了,都是重点中学的,底子好。

以小军和江南返城为标志,我们连进入了动荡的年代,涌动起返城的风潮。先是高干子弟,很光荣地参军或升学了。接着是中干子弟,以招干招工名义也走了。后来家里没什么背景和本事的,开始办病退困退了,尽管颇费周折,但大多数人还是如愿发偿了。最后剩下的,或是家里实在没办法,或是和当地青年结了婚又不愿意办假离婚的,或是已经当上了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上级不让走,自己也不想走了。李雪生也没走,连里都说,他在等小梅,说是上次送小梅到师部跳“红色娘子军”时,他们俩已私定终身了。

小梅真的回来了,师里的宣传队解散了,她们都哪来回哪去了。她很沮丧的样子,站在她和小军、江南住过的宿舍里落泪。雪生站在她的身后,不知怎么安慰她好。何连长把她分到小学校当老师,看着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晚上,雪生常去她那儿,给她念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伤,

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

暂且容忍。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就会来到。”

有时小学校的宿舍里还传歌声,是小梅唱的,很忧伤的调子:“纷纷的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后来我也调回了北京,每天为找工作奔忙。不久传来了小梅的死讯。她的爸爸得了重病,让她快回家,当时学校里只剩下她一个老师了,其他的人都返城了。她想等到暑假里再回去。可没等她回去,爸爸就去世了,他死于癌症。临死前,还念叨着小梅的名字。

听说后来小梅给雪生写了一封信,正式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并希望快点和他结婚,她感到太孤独了。几天后,雪生给她回信了,说自己一直把她当成妹妹,没有其他意思。这件事全连都知道了。有人说雪生太不够意思了,有人说雪生正找门路返城呢,这年头谁还顾谁!一天深夜,小梅穿过白桦林,跑到天鹅湖,然后纵身跳了下去了。

从此雪生成了“祥林嫂”,见谁跟谁说:“都怨我,我要和小梅结婚,她就不会死了!都怨我,都怨我……”边说边哭,然后还重复这句话。开始大家和他一起流泪,后来都躲着他,怕他磨叨起来没完。何连长怕他出事,亲自跑到团里,帮他办了病退手续,让他返城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时常想起天鹅湖。那年小军从美国回到北京,串联我们一起回北大荒,只有在北京当舞蹈老师的江南和她一起起回去了,她们去看天鹅湖。可惜,这几年农场种水稻,天鹅湖那片低洼地已经开成一片水田了。天鹅湖连个影都没留下。不过老乡说,小梅死的第二年,真有一群天鹅飞回来了,在湖上转来转去的。其中肯定有小梅的魂儿变的。听听着,小军和江南都掉泪了……

听着北京朋友的故事,我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平民”和“贵族”曾一起经历了苦难,有时“贵族”可能更惨。而当社会平稳后,“贵族”就是“贵族”,“平民”还是“平民”,他们的命运原本就是不同的。小梅的死,也许就是命中注地的。现在阶级的差别可能没有了,阶层的区别还在,平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不过,随着社会的进步,公平和理的社会环境不断形成,小梅那样的人生悲剧自然会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