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告诉你她的名字,但我要告诉你她的故事。不想告诉你她的名字,是因为某种承诺。但是故事肯定是真实的。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暂时称她为小荣吧。
几年前,我曾去北大荒采访,寻访那些被遗忘在荒原里的老知青。举世瞩目的中国知青运动,上世纪70年代开始衰落。战斗在北大荒的50万知青胜利大逃亡,陆续回到自己曾走出的城市。大概只有百分这一二的知青留在了北大荒。当返城的知青因北大荒的经历受到人们敬重的时候,而留在亲大荒的知青还在默默地过着艰辛的日子。当“知青饭店”、“北大荒餐馆”成为城里人最时髦的去处时,留在北大荒的老知青坐在自家的土炕上喝着自己酿造的苦酒。他们渐渐被人们遗忘了,甚至也被自己遗忘了。有时衣锦还乡的老知青受到农场前呼后拥的欢迎,他们却躲得远远的,不想和老战友见面。他们的心里真的很苦。
不知为什么,每次参加城里知青的集会,我总会想起他们。作为一个曾信誓旦旦“扎根边疆”如今却在城里幸福生活的老知青,我觉得欠他们一份情,欠他们一份债。于是我悄悄地离开喧嚣的城市,又走进这片曾洒下我青春汗水和泪水的土地。也许我只有为留在这里的战友写点什么,我的灵魂才能安宁。
这是一次艰难的采访。三十多年前,北大荒的知青就像开遍原野的山花,随处可见,到处可采。可是现在寻找一个老知青,就像采一棵人参一样艰难。我到了黑龙江农垦总局,也到了十多个农场,谁也说不清楚,现在还有多少知青留在了北大荒。有的名在人不在,有的名在人在,却不想接受我的采访。小荣就属于后者。
那一天,我风尘仆仆地来到三江平原腹地的一个农场,这是1958年王震将军带领10万转业官兵最早创建的大型国营农场之一。从1963年开始就有知识青年来这里屯垦戍边,到70年代初,这里的知青达2万多人。农场宣传部张部长说,现在还有知青大概不到百人了。他说,我认识一位女知青,是你们哈尔滨老乡,经历坎坷,在生产队当老师。明天我领你去采访。我说,最好先打个电话,否则到时找不着她,张部长说,没问题。
第二天,场里派了一台吉普车送我们去小荣所在的生产队。北大荒无垠的原野让人心醉,我们的吉普车像快艇一样在绿海里航行。景色依旧,然而农场的境况已今非昔比了。农场已划分为若干个家庭农场,显示出新的活力,但由于粮食价格不合理等问题,农场的经济还面临许多困难。半军事化的乌托邦式的田原诗已成为遥远的回忆。一个小时后,我们赶到了小荣所在的分场,领导说,已给生产队打过电话,小荣在队里等你们哪。10分钟后我们赶到生产队,曾是小荣学生的队长说,我已通知她了,让她在家等着。可是家里外头都找不到小荣。
张部长突然想起,刚才我们来的路上好像有两个女的正往分场走,其中有一个可能是小荣。说着他领着司机开车回头去追。不一会儿,张部长把小荣“抓”了回来。原来小荣有意回避我们,她听说我们要到队里来就往分场跑,走到路上发现后面有车来了,马上钻到路旁深沟的蒿草里。张部长把车停在路旁,大声地喊:“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张部长在分场当过副书记,管过教育,和她很熟。小荣从草丛里出来说:“我哪还像个知青,没脸去见作家!”张部长说:“作家也是老知青,大老远来看你,怎么能不见呢!”就这样,张部长用车把她拉了回来。
在小荣和我握手的时刻,她泪眼蒙蒙,我也不禁一阵心酸。岁月给她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她的穿着和形象与村妇无疑,脸色黑黑的,皱纹深深的,头发像荒草一样凌乱,对她来说“知青”只是一个历史概念而已。
“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你是哪年下乡的?”“下乡在哪个团?”
和所有的老知青一样,只要唠起这几个话题,马上成了无所不谈的老朋友。在挂满灰尘的生产队办公室,不一会儿,小荣就和我谈起她从不愿意对别人说起的故事:
“我是66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11月下乡的。当时也是豪情满怀的,是一路上唱着歌来的,和电影《军垦战歌》的情景一样。可是一到农场就傻眼了,什么兵团。和农村也没啥两样,都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土房,一点生气都没有。来到连队第二天就下地干活,是在雪里扒苞米,又冷又累,干了一天还看不到地头,我坐在地里就哭,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都冻在了脸上。后来我就当炊事员,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大冬天到井沿挑水,一气要挑十几桃,开始一步三晃,肩膀都压肿了,后来挑水也不觉累了。以后我又到猪号当饲养员,这也是个又脏又累的活,又是挑猪食,又是起圈,一天也是紧忙活。到了猪下崽时整夜守着,有时把小猪搂在自己怀里。我养的猪又白又胖,可好玩了。”
说着她笑了起来,我依稀还看得出一个活泼天真的女知青的样子。
“反正连队什么苦活累活脏活我都干过,一直干到1976年3月,我被调到连队学校当老师,小学、初中,我都教过。我本来只有初中文化,为了教好孩子们,我真是下了不少功夫,曾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因为连里教师少,我放弃了许多出去进修的机会,结果连个大专文凭都没有,职称也没评上。没有职称,就不算干部,待遇和其他职工一样。”
“随着年龄的增长,婚姻问题也提出来了。当时追求我的男知青也有,我却爱上了我们连的副连长老陈。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其实老陈也不老,只比我大6岁。他哥哥是1958年转业的军官,他初中毕业从广西来到农场当工人,也算个知青吧!他刚刚离了婚,那女人不愿意和他在北大荒受苦,扔下两个孩子走了。那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才10岁,小的是女孩,只有7岁。老陈工作很累身体又不好,拉扯两个孩子很不容易,看着让人心疼。当时,我对老陈说,我年轻身体好,什么活都能干,我帮你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吧!老陈说,那怎么行!你这么年轻,我不能拖累你一辈子。你赶快返城吧,回到哈尔滨什么对象找不着!
当时是1977年,大批知青返城了,我爸也给我办好了回城接班的手续。可是我坚持没走,和老陈结了婚,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连里谁都知道,我待他们特别好。他们也把我当成他们的亲妈妈。没想到结婚不几个月,老陈就得了病,到城里一检查是肝癌。我是泪水往肚子里咽,只能半夜里偷着哭。我领着老陈到处看病,花没了我们的所有积蓄,还欠了不少的债。当时我正怀孕,什么也舍不得吃。我生下儿子还没满月,老陈就去世了。他临死前说:“我真对不起你!我们结婚才一年多,给你扔下三个孩子,太难为你了……”我说:“你放心吧,这3个孩子我一定给你抚养成人!”老陈死的时候都没闭上眼,两个大一点的孩子抱着我哭成一团,我对他们说,“你爸死了,还有妈妈,我已对你们的爸爸做了保证,一定把你们养大成人!”
说到这儿,小荣已是满脸泪水了。“那以后的日子你们娘几个是怎么过来的?”我难以想象,他们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她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淡淡地笑了笑。
“我也说不清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我只有每月37元的工资,还要还老陈生病欠下来的债,还要抚养3个孩子,真是难得没法说,可是我们总算过来了。1985年我又和队里开康拜因的老王结婚了。我们俩是苦命相连,他原来的爱人是个知青,因车祸死了,扔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别人撮合说,你也太苦了!老王人好,帮你一把,日子也会好过一些。这回我成了5个孩子的母亲,有老王和我共同支撑,我们的日子虽然很苦很累,但总算像个家的样子。现在这5个孩子都长大了,老陈的大儿子,我一直供他读到中专毕业,现在我们附近的六队当副队长,是个很有能力的小伙子。老陈的大女儿长大后,让她生母接走了。老王的大女儿按政策回城工作了,常回来看我们。我的小儿子和老王的小女儿都在场部读高中,他俩正好在一个班,像亲兄妹一样互相帮助。”
“你现在还当教师吗?”我问小荣。她说:“早就不当了。生产队的学校都撤了,集中到分场去办了,有学历、有职称的老师都调到分场。我啥也没有,只能留在队里。别人说,你应该到上面找一找,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怎么一下子变农工了!我说,算了,在哪都一样干活吃饭。再说,还有一个婆婆是精神病,还要我照顾,我哪也不想去了。我现在的活是看麦场,你没看我晒得这么黑吗!这都是老头干的活儿,队里也算照顾我了。场里有好几年没给我们开工资了,一共欠我们4万多元,补发后,我又从哈尔滨的家里借了一万多元,用这些钱我们从队里买了一台康拜因。老王用这台机器在麦收和秋收时给别人家干活。我们家的日子不比别人差。”
从她舒展眉心的笑容中看出她的几分满足。“难道你不后悔吗?下乡,还有婚姻?”她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后悔的。下乡是我自愿的。别人返城时,是我不想走的。这些年也没白干。别的不说,就说我教的学生吧,有的考进了北京,还有的在农场都当了队长了。培养了这么多有用的人才,我也算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我嫁过两个男人,我真爱他们,他们也给了我爱。我为他们抚养了孩子,孩子们也爱我。作为一个女人,我知足了。”
在分手的时候,我们达成了这样的“协议”――最好别写,写也别写我的名字。我怕城里的亲人看见了心里难受。
她站在路口向我们挥手,眼看着我们一点点消逝在绿色海洋的深处。在翻滚的绿浪中,那红色的砖房格外的鲜艳夺目。我回望站的村头的她,她却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晰……
(朗诵提示:男声要表达出作家忏悔的心情,女声要表达出女主人爽朗、艰韧的性格。随着女主公的传述,音乐起伏迭荡。结尾的音乐也明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