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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誓约

“我还会回来的!”

就是为了这一句誓约,唐平的整个人生都发生了改变。

那是发生在1973年秋天的事。那时哈尔滨姑娘唐平是兵团2师14团3连农工排的战士。她是1968年10月从哈尔滨师院附中下乡的(这所学校的兵团知青出了两个省级干部刘东辉和申立国)。当时,唐平能到兵团十分不易。因为上海同济大学毕业的父亲被打成省水利设计院的反动学术权威,正在牛棚里接受审查,作为“黑帮子女”到兵团是过不了政审关的。生性要强的唐平找到了兵团招办空前绝后地大哭一场,又软磨硬泡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大部队启程的前一天获得批准,和同学们一起踏上了北去的列车。那时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1955年这位测绘工程师从治淮第一线报名来黑龙江,和王震将军一起参加了开发北大荒的战斗!在她的心里,“北大荒”是闪光的字眼:它神奇、遥远,英雄出没;它充满悲壮、浪漫、顽强!

唐平回忆说――当我真正到达萝北县境内的一个兵团农场时,神奇的光环很快消失了,极不习惯这满目荒凉:茅屋、土炕、老农……尤其是以后日复一日的简单、辛苦、重复的劳累像跋涉在永远看不到头的地垅沟一样!心里产生了极大的落差:失望、灰心、迷茫。这时当地人尽其所能地给我们以照顾和帮助,使我有机会接触和认识身边活生生的北大荒人。从他们那里,我也第一次看到了祖国建设事业的发展不仅需要轰轰烈烈,更需要无数人的默默奉献和牺牲!原来,这里是50年代青年垦荒队建的点,眼前的这些“老农”大多是当年响应团中央书记胡耀邦的号召,来自北京、天津、河北、山东的热血青年。现在他们除了残余的家乡口音,人人已面目全非了。然而这里的环境也“面目全非”了,无边的荒原变成了无垠的良田,公路四通八达,房舍成片成行。这对于我们后来者不已经是现成的享受了吗!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唐平平静和坚强了,她要和这些为北大荒已奉献了青春的人共命运了。在以后的五年中,春夏秋下大田,数九寒天挖水利,为食堂送夜班饭,扛麻袋上挑板,还在麦垛上写报道,在炕头编小戏……她在整日单调的劳动中体味大自然与人类之间那种生死对抗又奇妙和谐的关系,那种人们在经历了大起大落诸多坎坷后的超然境界,那种人和人之间为共同生存理想而建立起来的最朴素纯真的友情,那种人们在体力透支后一旦休息时遍布全身的快感。她已把自己溶入了那片土地,汇进了脸色黑红的人群中了。

1973年大学恢复招生,打破了唐平的平静生活。安心工作不惜力气的她被全连的职工推荐参加考试,重点高中的优越和自信,让她名列前茅。在报考专业时,她想要上就上最好的,她豪不犹豫地填上了“北京大学中国史专业”。后来出了个张铁生事件,唐平已对上学的事不报希望了。几个月后的某个晌午,她正在挥汗如雨地收麦子,送饭的马车来了,大家照常蜂拥而上。食堂的小李对着唐平喊:“你的大学通知到了!是北大!”这时她竟一句话说不出来,夺眶而出的泪水汇进了满脸的汗水。

在全连隆重的欢送大会上,唐平很平静地说:“我还会回来的!”这时大家一个劲地鼓掌。她看见那个开康拜因的天津小伙子深情的目光,那是她的男朋友。她的这句话是说给把最宝贵的机会给了她的全连人听的,也是说给把爱情献给她的他听的。她走的那天,全连的职工家属都出来相送……她说:“三年后再见!”

从北大荒到北大,一字之差两重天。走进湖光塔影中的校园,见到久违的课桌、黑板和老师,恍如隔世。她当时和所有同学的愿望是“听毛主席的话,好好读书。”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政治旋涡中的北大,哪还有平静的课桌!报到第一天,她被历史系的老师领到大广场坐在小板凳上听冯友兰先生的“批林批孔报告”。接着他们这帮工农兵学员经过简单地学习,就被派到北京郊区房山县深入到公社和大队给基层干部上批林批孔的大课。后来他们的课堂又搬到了工厂车间和部队营房,她们到有“二七”罢工光荣传统的南口机车车辆厂和工人一起劳动,到张家口的野战军参加野营拉练。值得回忆的专业活动是到旅顺口和刘公岛考察,和海军的指战员们一起完成了一部新书《中国人民保卫海疆斗争史》。

然而北大毕竟名师云集,又有一流的图书馆,有家学传统的唐平还是读了许多书,学到一个历史系学生应该学到的东西。对她很重要的是1976年3月,她在北大入了党,和她同一次支部会上通过的还有着名的教授张传玺。因为名列张先生之前,唐平曾十分愧疚。

在1976年那个风云激荡的夏天,唐平从北大毕业了。这是1966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毕业生分配,国家各大机关单位都在向他们招手。同时,“批判资产阶级法权”,“向朝阳农学院学习,回乡务农划等号”的政治动员也铺天盖地而来。而此刻已经有“誓约”在先又受到狂热的政治气氛的熏陶的唐平,更是捷足先登。这样一些镜头至今还留在她记忆里。

镜头一:在阶梯教室,召开全系师生大会。领导动员后,全场寂无声息。我忽地站起来朗声说:“本人入党时间不长,党的知识也不多,但记得一句话: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所以我报名回边疆继续务农!”

镜头二:在学生大食堂,召开毕业班誓师大会。我原本应在后台等待按顺序发言,但经主持人点拔,一步冲上台去,从正在发言的同学手中抢过话筒就慷慨陈词,一时造成会场上争相报名去边疆去农村“划等号”的热烈场面。

镜头三:上天节外生枝,又安排出强烈诱惑。一个中学时代特别要好的男同学,1975年突然从数千里之外的大学来到中关村一个研究所工作。一年中我们在未名湖畔度过不少难忘时光。然而我及时讲起自己执着的追求,主动坦言已有男朋友在农场,毕业后就要回去。回想起来,那也是个痛苦的过程。

镜头四:毕业分配的时间到了,形式很简单。班主任老师发给每个人一个写着报到单位的纸条。看到同学们各有所属,自己原分配单位是位于东单的国家出版局时,心中确也掠过一阵失落。回到宿舍同学告之:“刚才彭佩云来找你!”下楼来,见到一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女干部,她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代表学校再和你谈一次,还有什么困难没有?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吗?”不想让我成为极“左”浪潮牺牲品的她,给了我一个退坡的台阶。在那种形势下,她能这样做,要承担风险的!当时我已完全是“箭在弦上”了,不假思索地说:“没有!”现在想起,我真的很尊重彭老师!

镜头五:校外海淀小街某房檐下,几个要好的同学为我送行,冒雨相聚,相对无言,只是在一起啃了一顿西瓜,我们的眼泪也是稀里哗拉。那天的雨越下越大。

几天后,《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报道了唐平等6名北大应届毕业生志愿返乡和到边疆务农的消息。北大的工宣队和团委领导陪同他们到大寨参观,与郭凤莲谈天说地,途遇只身去大寨学习的黄帅。一个月后系领导和班主任老师一直把唐平送到北大荒她原来所在的兵团连队。那一天全连的职工家属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当然其中最激动的是他的男朋友,他抢着接过她的行李。当然迎接她的还有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和知青大返城的浪潮!从北大到北大荒,唐平又从天上降回了人间。

实践了自己“誓约”的唐平,又开始了她曾十分熟悉的农耕生活,和所剩无几的知青一起春耕夏锄秋收。队里不好意思让北大的毕业生干农活,让她到队里的学校里当了老师,后来她又当上了连队的指导员。一年后她和那个天津的康拜因手结了婚,和其他职工一样住进了土房,在门前种上自家的园田。他们的女儿也在这里出生了。文武双全的唐平又被调到了团部机关当宣传干事,丈夫也调到了团部车队搞技术工作。他们真心想和“献完青春献子孙,献完子孙献终身”的北大荒人一样过日子了。

然而大返城的浪潮让最坚定的扎根派也风雨飘摇。唐平爱人的家里为他搞到了一个招工指标,她只好送爱人回了天津,同时也把孩子送回了哈尔滨,她想让女儿将来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

北大荒人同情这位真诚善良的姑娘,他们赞扬:“这个孩子心眼太好了!”同时对她说:“你不能再犯傻了,人家都走了,你也快回家吧!”经农场出面联系,唐平被调回了父亲所在省水利设计院工作。后来她又把丈夫从天津也调到了这个单位。经过北大荒磨炼的这一对老知青十分珍惜这一份工作,他们勤奋敬业得到尊重,他们的才能得到发挥,很快都当上了处级负责干部。唐平担任过人事处副处长,又派到省水利研究所当纪委书记、党委副书记。现在省水利厅宣教中心当副主任。虽然这个工作离自己历史学的专业很远,但她总算有了施展自己人文思想的天地。

然而在北大荒和激情一起燃烧的爱情之火,却在平静安适的生活中熄灭了。当年誓约回北大荒,为了事业,也是为了爱情,可这爱情并没有天长地久。1975年唐平和曾风雨同舟的丈夫平静地分手了。现在大学毕业的女儿在北京工作。她自己过着清静的生活。咀嚼着过去曾拥有的一切,她已经很满足了。我看到了她写的几篇回忆北大荒和北大生活的文章,形如淡水,味似浓酒,读起来不禁让人感慨唏嘘。

没想到经历过人生这么多风雨的唐平竟还是那么年轻爽朗。穿得很休闲很淡雅的她,说起往事,总是笑声不断,没有一点伤感。

她说,前几年到过北大,当年的系党委书记和班主任老师和我谈心,对于为我的“革命行为”推波助澜表示了歉意,他们还想帮我联系到北京搞专业工作。我说,在当时的大环境下,老师并没有什么过失,只不过完成了不得不做的工作而已。

采访结束的时候,唐平对我说,为那次特殊条件下的“誓约”,自己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它留下的思考也是很复杂的。但自己并不后悔,因为我不想对年轻时的自己过于苛求,毕竟我和祖国母亲一起经历了苦难。我始终珍惜那股青春冲动的热情,珍惜那段忘我追求纯真和美好的经历。特别忘不了北大荒那些关爱过我的善良真诚的人们!

(朗诵提示:男女两朗诵即可,女主公的回忆应更平和一些显示她很高的境界和学养。她在北大学习的情节中可伴有文革的典型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