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月,探亲假是北大荒知青们最隆重的节日。你想一想,当年下乡的青年们,最大的二十一二岁,最小的才十五六岁,按现在他们还是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当时,他们身处边塞,远离温暖的城市,远离亲人的呵护,每天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艰辛和苦难。他们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是可想而知的,是感天动地的。哈尔滨理工大学副教授、上海老知青唐坚对我形容,当时知青想家流的眼泪,如汇到松花江里,能让江水涨潮!他说,当时回城探家是知青们一年中的兴奋点,每天都在计算着那天探家,每天都在做着探家的准备。特别是一些年令越来越大的知青,对探亲假格外的珍惜,因为一旦结婚,就没有探亲假了。
唐坚说:我下乡在二十团,那里离珍宝岛很近,前方战事很紧,我们时刻准备打仗,那时探亲假都取消了。后来局势逐渐缓和,上级才宣布,哈尔滨知青一年一次探亲假,每次14天,我们上海知青两年一次,每次21天。我在兵团结婚之前享受了三次探亲假。
第一次是1991年9月,我受一个老职工的委托,从上海回团时,带回他不到5岁的小女孩儿。几千里的路上,他像父亲一样对孩子百般照顾,自己十分辛苦。
第二次是1973年2月,我和战友李学昌没有买到从上海到哈尔滨的56次车票,为了准时返回团里,不超假,我们从上海先到天津,然后不出车站,直接上北京经天津到牡丹江的156次直快。他们好不容易挤上车,已经人满为患的车上,别说找不到座位,连立锥之地都难寻。我们从天津到哈尔滨一直站了十七八个小时,下了车一看腿脚都肿起来了。当时很年轻,这点事儿,算什么,凡是探家的知青,谁也没少遭罪!
第三次是1975年1月,当时我已经27岁了,兵团号召知青“扎根边疆”,我是坚定的“扎根派”,因为上大学的机会没有了,也没有其他返城门路,只能面对现实了。当时我和同连队的战友哈尔滨姑娘李秀兰正谈恋爱,准备结婚就在连队安家了。
他们的爱情颇有戏剧性,上海高中生的唐坚内向,不爱说话,个子不高,又戴着一付小眼睛,在漂亮的女知青面前总是不自信。哈尔滨初中生的李秀兰,快言快语,苗条秀丽,在知青中很显眼。那次连里推荐大学生,在小卖店当售贷员的李秀兰鼓动大家给老实巴交的排长唐坚投票。结果得票最多的他却让指导员“民主集中”下来了,因为他总爱给自己的工作提意见。敢打抱不平的李秀兰,据理力争,为此事得罪了那位领导。平日和自己没说过一句话的弱女子竟如此仗义,唐坚被深深地感动了!
经过一段的战友似的相互来往,唐坚鼓起勇气发动了“进攻”,他派自己的老朋友、仪表堂堂又能说会倒的李学昌担任自己的说客,刚和李秀兰说了一句话:“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还没说到这个朋友是谁,就被人家挡回去了:“我现在不考虑这个问题!”这位现在在华东师大当研究生院院长的李学昌的第一次“公关”失败了,他为自己在女青年面前的无能为力而难过。后来“贼心不死”的唐坚还是硬着头皮亲自出马了。他挑灯急书,给小李写了一封长信,直接交到她的手里,并当面表达了爱慕之情,她淡淡地说:“我三天后答复你!”三天后李秀兰把唐坚的信退回来了。他当时面如土色,打开信一看,上面有李秀兰的批示:“同意你的意见,我们可以相处。”此件对他比领袖的批示都重要!唐坚激动得当时就流下了眼泪。我想是上海小伙儿唐坚的锲而不舍和那封信中的激情燃烧,打动了这位外强内柔的哈尔滨姑娘的芳心。
哈尔滨姑娘就是这么爽快,1974年7月和唐坚定情,来年的一月就商量和他结婚的事了。他们商定,春节一起回哈尔滨、上海探亲,一是回双方老家让老人看一看“未来的姑爷和儿媳妇”;二是采购一点必要的结婚用品,准备7月1日结婚;三是结婚以后就没有探亲假了,顺道到北京看看几位上大学的荒友。当他们俩把探亲报告交到连里,准备出发的行李时,问题出来了。
指导员把唐坚单独叫到办公室,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们俩不能同时探亲,只能先走一个,等一个回来,另一个再走!”
“为什么!”唐坚问。
“因为你们还没结婚登记,怕你们出事!你是排长,这样影响不好!“指导员说。
唐坚又说:“如果我们登记结婚呢?”
指导员答:“那么,按着规定,你们就不享受探亲假了。”
唐坚问:“难道没有通融的余地了吗?”
指导员说:“就这么办了!你理解这么办,不理解也这么办!”
唐坚急了:“你这是挟嫌报复!岂有此理!”很明显,他认为指导员因为过去的“过结”在给他们“穿小鞋”。
指导员也恼火了:“告诉你唐坚,我是指导员,我说了算,我让你死你就得死,我让你活你才能活,你先去吧!”说完,甩门而去。当时许多小官儿,对知青很蛮横。他们连人最起码的同情和怜悯心都丧失了吗?
性格刚烈的李秀兰怎么肯吃这样的亏,他拉着唐坚又去找连长。她也有言在先:“如果连里不按规定给我们探亲假,我就和指导员没完!”领导班子又专门为他们俩的探亲问题开了会,几位领导争论得特别激烈。会开到最后,五位领导举手表决,四比一,指导员一人还是反对,少数服从多数做出决议:唐坚,上海知青,探亲假21天。李秀兰,哈尔滨知青,探亲假14天。
第二天,他们尽管心中还有些不快,还是上路了。唐坚说,当时的心情真像杜甫的诗中写道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们先一起到了哈尔滨,呆了三天,又一起到了北京只住了两天,又一起回到上海;只住了五天,李秀兰又回到哈尔滨,当天连夜乘车返回连队,一天也没超假。七天后,唐坚也如期归队。这让指导员很吃惊,他以为他们肯定超假,更严厉的惩罚在等着他们,可是他的报复计划落空了。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1978年恢复高考,李秀兰鼓励唐坚进行了人生的最后一搏,他每天通宵达旦,温课备考。李秀兰每天托人到宝清县买鱼买肉买菜,为丈夫加强营养。唐坚不负妻望,以362分考取哈尔滨电工学院,同时参考的刘伟以291分被北京大学录取,现在已成为着名教授、中国知名的经济学家了。20团还有一位知青考生,就是现在的中国银行行长周小川。中央电视台三天两头就有他的消息。
因为年令过大,唐坚只能在本地大学学习了,他已经很满足了。第二年李秀兰抱着在兵团出生的女儿病退回到了家乡,先在冷轧带钢厂当工人,后来又当了会计。现在她退休了,为大学毕业已经工作成家的女儿看儿子。一家人经过七次搬家后,有了自己宽敞明亮温馨的房子,每当唐坚和妻子对女儿讲起兵团的故事,女儿大不以为然。
“没想到你也作官当老爷了!”我对唐坚说,他满脸洋溢着幸福。“我惟一的官职是哈尔滨知青联谊会的秘书长,教完课,为老知青跑点事儿,我倒胜任愉快!更愉快地是回家抱外孙子!我这个姥爷很称职!”说着他竟笑起来。
我问起他当年的顶头上司,那位“相当有原则性”的指导员。唐坚说,他是1966年的转业兵,也比我大不了一两岁。人也不算坏,只是那个极左的年代,让许多政工干部的人格也扭曲了,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其实他也是受害者。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他已经没有怨恨,只有同情了。在以人为本的社会里,大概没有人性的领导者一个也不需要!听说他后来的和连里的一位北京女知青结婚了,退休后,到北京生活了。我真心祝他全家幸福。
北大荒老知青的胸怀,真像北大荒的土地那样广阔。
(朗诵提示:文中对话颇有戏剧性,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