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要写知青的故事,黑龙江电力报社的老社长任树宝特意给我送来他写的《住事并不如烟》的软盘,那里面记录了许多知青的感人故事。他是1968年10月从师大附中下乡到35团(庆丰农场)的,后来他成为兵团“四好连队”的模范指导员,当上了团党委委员。他们连队推荐过18个知青上大学,而他自己因身体透支过度,无力再献身边疆,只好招工返城了。后来又从食堂管理员干起,历尽艰辛,不断进步,又担任过哈尔滨热电厂党委副书记、省电力局机关党委书记等领导职务。岁月把任树宝磨砺得如一棵嶙峋的古树,但他眼中还充满着青春的光采。他对往昔的回忆像老井一样深沉。
任树宝的回忆是红色的。
他说:到兵团的那两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赶上着火,那是熊熊燃烧的山火。1969年3月30日,在“九大”召开的前一天,我们连队附近着了一场山火,那火危胁着完达山茂密的森林,为救这场火,连队的7个知青被烧成重伤,因此立了大功。我们“明知大火险,偏向火海冲”的事迹上了《人民日报》,成了宣传“一不怕死,二不怕苦”思想的好典型。1970年11月7日,又一场大火在穆棱河南岸临近苏联边境的山林里燃起,为了阻止大火越境,我们35团全力扑救,带队救火的副参谋长明海涛和14名知青为此献身。团部大礼堂摆满了棺材,改成了临时的灵堂。开追悼会那天,全场一片哭声。礼堂外顿时天昏地暗,风雪交加。北大荒的人在哭,北大荒的天也在哭!
这悲惨的一幕永远刻在任树宝的心里,更使他不能忘怀的是这牺牲的知青中一位青春勃发的少女――北京知青王晓勤。他说――
“1969年秋天,王晓勤作为整党工作组成员来到我们连队,边整党边帮助秋收。兵团战士大多是黄棉军装,她却与众不同,一身浅灰色的海军军装,虽然退色发白了,却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板板正正,腰间扎着一条皮带,威武精神,仿佛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女战士。她是军人的后代,她的父亲是位海军将军。她高挑大个,四肢匀称,圆脸盘,大眼睛,见人不笑不说话,笑时两只酒窝浮现两腮,和蔼可亲。如今回想起来她很像电影演员方舒。白天,她和大家一起抢秋收,晚上和党员们学习到深夜。无论你什么时候看到她,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忧愁似乎和她无缘。一次她在井台上提水,正小声哼唱着“兵团战士胸有朝阳……”一回头看见了我也在等着打水,在大会上讲话都不脸红的她,突然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这下子可坏了,让人听见了!”说罢笑着走了。至到现在,我的耳边还常响起她的笑声。后来听团机关的人说,她在蓝球场上还是一员虎将,她的左手投蓝很准。可惜,那段时间太紧张了,既忙秋收,又忙整党,没机会让她打球,这种机会永远不会再有了……这样美丽的青春被无情的大火吞噬了,真是太可惜了!”
老任说得很沉重,很伤感。我说你当时是不是爱上她了?他说那时不是恋爱的季节。
王晓勤牺牲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失声痛哭。人们回忆她临上火场前的那一刻:她的父亲是一位部队离休老干部、体弱多病,身边无子女照顾,组织上已决定调她到北京工作。明天回家的火车票就是口袋里!机关扑火队伍中没有她的名字。一听说要去扑火,她追赶着登上了大卡车,上车前,她留下了火车票,又摘下手表交给同宿舍的战友,并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对战友说:“如果我回不来了,手表留给你作纪念,这点钱作为我最后的党费,请你替我交了吧!”任树宝郑重地对我说,王晓勤就是这么说的,这不是秀才们编出的豪言壮语,这是活生生的事实,苍天可以作证,参加那次扑火的人可以作证!
“王晓勤的父亲、东海舰队的老首长、一位转战南北的老将军,赶到团里和他最心爱的小女儿诀别。老人家一生身经百战,目睹了无数亲密的战友倒在自己身边,泪早已流干。可是面对自己最喜爱的小女儿的遗体却老泪横流……临走时,老人家带走了一小袋黑土地产的大豆和几瓶北大荒酒,还有女儿的一两件遗物。在牡丹江转车时,那位陪同老首长的参谋不小心把北大荒酒打了两瓶,老人发火了!他不是心疼那两瓶酒,在老人眼里,这是女儿这一代人用血汗酿成的甘泉。洒在站台上的不是酒,更不是水,而是知青的鲜血……”任权宝说,当时老将军已是满脸的泪水!
死去的人给自己的亲人留下无尽的思念;而受了伤还活着的人留给自己的是艰难的人生。任树宝所的连队因救火被烧伤的7个人有一个叫吴廉的北京青年,因长得漂亮,说起话来又细言慢语,被大家称作“假姑娘”,可在扑灭荒火的战斗中被烧成重伤,虽几经转院治疗、植皮、整容,但还使昔日俊俏的小吴面目全非了,眉毛被烧光了,满脸紫红色的疤痕,眼角被封住了,嘴只能张开三分之一,两只灵巧的双手变成了鹰爪状。他完全丧失了生活能力,手握不住筷子拿不起笔。还有难以想像的痛苦,烧伤植的皮没有汗毛孔,夏天闷热排不出汗;冬天干冷,皮肤绽开一道道的血口子,让人目不忍睹。在这种情况下,吴廉拒绝所有人的帮助和关照,坚持自己洗脸、穿衣、系鞋带,甚至衣服都自己洗。他坚决要求连里安排工作,后来当上了卫生员,学会了给别人诊断、打针,但他难以忍受的痛苦,是别人想不到的。一个风雪夜,小吴背着药箱到各宿舍巡诊,回到卫生所已经很晚了。第二天开饭了,却看不到他的身影。连里派人到卫生所一看,他床头放一个空药瓶,人已昏迷不醒。他被拉到团卫生院抢救,人虽然活了,从此更沉默寡言了。他还继续着生比死还艰难的生活。后来他返城回北京了,听说他还结了婚,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说到这儿,任树宝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说,其实吴廉是个令人佩服的硬汉子!
前几年,任树宝和哈尔滨的几位知青曾回庆丰农场为王晓勤等战友扫墓。那火石山下的几座坟茔,已被荒草深深地覆盖了。墓碑残破,字迹摸糊,几乎分不清是谁的墓地。他们泪洒坟前,当场决定,要集资修墓。农场的领导说,他们是为北大荒死的,墓还是我们修吧!
我对任树宝说,我们的战友,那些美丽的青春在山火中燃烧了。他们是为保护国家的财产而死,孰不知,他们年轻的生命才是我们国家最宝贵的财富。他们的死,他们青春的无谓丧失,才是我们民族的最大悲剧!
(朗诵提示:两位男声朗读,回忆的节奏要慢一些、充满爱怜之情。女知青的青春是美丽的,可有美妙的音乐做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