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证明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我有一个夙愿,要为“我们”――当过知青的“老三届”――写一部书。从2005年5月开始还愿,用一种最通俗的办法,在黑龙江省发行量最大的《生活报》上开一个专栏《我们的故事》,每周一篇,经过一年以后,读者纷纷要求能尽快结集出书。正好作家出版社的朋友也对这本书怀有期望,这样一来,这本书就摆在你的面前了。
“在没有战争和灾荒的情况下,老三届可以说是20世纪有文化的年青人中遭受最多磨难和折腾的群体之一。他们的经历不妨看成一段历史的生命化缩影。文革的具体事端会渐渐淡忘,但这群人及后代却以一种乖戾的生命方式作永久性的记载。”
这话是余秋雨先生说的,出自他的那本《文明的碎片》中的那篇《老三届》的文章。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年夏天,我曾陪他夜航黑龙江,路上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
关于知青的回忆文章和文学作品,我的朋友梁晓声、张抗抗、肖复兴和同代作家史铁生、贾平凹、叶辛、陆星儿等,已写过许多,每一篇都让我们感动。但他们对知青运动、对老三届的观点却大相径庭。有人认为,我们和祖国一起经历了苦难,我们在苦难中成长,有所作为,因此“青春无悔”。有人认为,我们是文革和知青运动的受害者,也是施害者,我们把红卫兵极左的思潮带到了广阔天地,给人民和自己都带来了灾难,我们应该忏悔……
无论别人怎样说,我还是要写,写我和我们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受,为这段历史留下“生命化的缩影”,以告诫人们不能让那些刻骨铭心的悲剧再次发生。也告诉人们,在那个阴风浩荡的年代,在那边塞绝寒之地,也曾有鲜艳的人性之花的开放。
我要写“知青时代”我们的苦难与风流,我还要写“后知青时代”我们的艰辛和坎坷。我要写我们,还要写和我们共命运的父老乡亲。我要写成功者的辉煌和灿烂,我更要写失败者的沮丧和无奈。总之写我们中的许多人在逆境中奋发拼博,把种种人生经历变成财富,把最大的苦难咀嚼粉碎,凭着一股坚定的意志朝前走,和祖国一起从黑暗走向光明。当然我们也会反思和审视自己,由于当年的愚昧无知、狂妄自大、胆怯懦弱、自私和利已,怎样使自己和别人的命运雪上加霜。也许上帝都会原谅我们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的错误,但我们还是应该毫不回避地记录下来,那可能是我们的后代最为珍贵的《人生宝鉴》。
我在开辟专栏讲述这些故事时,曾对老知青们说:
“朋友啊,朋友,请你告诉我!
把你过去和现在的人生故事告诉我,
把你的苦难和幸福告诉我,
把你的成功和失败告诉我!
因为――我们是时代的标本,
我们是一代苦难的风流。
我们走过漫长的风雪迷蒙的冬季,
我们的青春留在了无花的季节。
然而我们毕竟走过来了。
在那充满泥泞的路上,
我们搀扶而行,
留下一行行深深的足迹。”
现在我要对亲爱的读者说,请你看一看我们的故事吧,关望一下我们这群在历史上渐去渐远的身影!
从1968年12月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全国出现上山下乡的高潮算起,已经四十年了。当年的知青遂渐走下历史的舞台,怀旧的情节,让我们再一次走回人生的起点。跟随战友们的脚步,我也回到了我当年下乡的位于大小兴安岭交界的大山褶皱里的那个小山村,我要寻找写满我们爱情的那片白桦林,寻找那埋在白桦林中我的战友的墓碑。很可惜,那片白桦林已开成了大豆地,墓碑早已荡然无存了。我把从地边采来的一束鲜花放在那片地里,点燃了从城里带来的黄纸,我叨念着心中的祭辞,眼泪流在脸上,滴落在地上。那黄纸化成红色的火苗,舞动着向天上飞旋,又化作黑色的蝴蝶,飞向遥远的天际。
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我耳边听起了朴树的那首忧伤的《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 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 村庄依然安祥,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有一天战火烧到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我想,我们――当年的知青何偿不是因为战火要烧到边疆,勇敢地奔赴黑龙江,走进白桦林。我们献出了青春,许多战友献出了生命!当年的2000多万年青人义无反顾地从城市奔向农村边疆,那是人类从未有过的大移民!你想一下,如果这2000多万年青人在城里不断地折腾下去,中国会是什么样子?大学停办了,谁能在城里给2000万的我们找到饭碗!我们是怀着崇高的理想走的,我们的出走,为共和国承担了巨大的困难!然而一代人负出了青春和生命的代价!我们真的是不该被忘记的。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我来。
那就是这本书。
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