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的若干年里,赵林明白了,她当时答应张毅那三件事,要做到是多么不容易!随着张毅职务的高升,再加上他在林区已工作了二十多年,平时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别的不说,要拒绝他们送来的礼品,简直太难了。有时赵林和客人推推搡搡,送了退,退了送,手都掐紫了。最难办的是来人扔下东西就走,张毅回来就发脾气,非逼着她送回去。赵林说,等找个机会,逢年过节的,咱们再还回去。张毅要说不行,赵林就得等夜深人静时再给人送回去。走在路上,赵林不禁伤心落泪。
当然也有特殊的时候。他们住在18站有个姓关的林间是个老工人,他因病住院,医生不肯给用好药,张毅知道了,把医生好顿批评。老关病好出院后,踏着露水上山采回一筐蘑菇和一筐都柿果,给张毅家送来,胆胆突突的,生怕他不收,而他乐呵呵地收下了,他从筐里拿出几颗都柿果尝了尝说:“酸甜酸甜的,好吃!没有污染!”说着他又送到赵林的嘴里几颗,两个孩子也过来了,张毅嘻笑着,和两个孩子抢着吃。
“富在深山有远亲。”虽然张毅还说不上富,但毕竟是他那个穷困家族和家乡第一个走上高位的人,于是至爱亲朋们、远亲近邻们接踵而至,求他安排工作,求他搞点木材,求他为家乡做贡献,求他办有利于自己的事。张毅是个有情义的人,他希望亲人过上好日子,他希望家乡富起来,他也在不损害原则的情况下,尽自己所能。不过,他不能满足所有人的所有要求,于是他的亲人吃他的住他的,还要骂他六亲不认。他很苦恼,但也很坦然,他知道自己是这一片土地上几十万父老乡亲的公仆,而不是他那一个家族的救世主。
又是红对联贴上门楣的春节了,岳父母老两口远道而来,张毅力让赵林赶快炒菜烫酒。他对这老两口负有深深的歉意。他家里贫寒,结婚得到岳父母不少的接济,可他对老人照顾很少。去年老岳母领着待业在家的孙子来当兵,硬让他给打发走了。“小侄子不是大兴安岭的人,怎么能在这儿当兵?再说他身体这么单薄,也吃不了当兵的苦!”老太太领着孩子生着气走了。这次可一定要让老俩口高高兴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岳父说话了。
“张毅呀,这这次来,有个事要求你。”
“爸爸,快喝酒吧。”赵林赶快用话岔开,可老爷子还是接着说:
“这次是单位派我来的。局里要给职工盖一栋家属楼,还缺点木材,让我出来跑一跑,一样给钱,只是希望质量好一点,发运快一点!”
“爸,你都离休了,还管这闲事干啥?”张毅说。
“领导答应了,要是房盖好了,优先给我一套!”老岳母也说话了。张毅知道,老岳父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现在还住在破旧的房子里,下雨天从门外往里灌水。
张毅低头不语。赵林着急了:“你说呀,到底行不行?”
老爷子咳了一声,把酒杯一推不喝了,全家人不欢而散。
赵林趴在床上哭了:“我爸我妈大老远的赶来,就这么点儿事,你也不能办?”
“不是不能办,是不好办!”张毅说:“你还不知道林区的事儿,地委书记的老丈人下去买木头,不知给你整出什么景!以后我怎么说别人!你怎么也不理解我?”说着,他也叹起气来,一夜无话。
第二天,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可谁的心里也不痛快。不满十岁的儿女大鹏生气对姥姥说:“都怨你们,什么事都找我爸,搅得全家都过不好!”赵林一听火了,动手打了女儿。张毅也来气了,硬逼着不懂事的女儿向姥姥赔礼道歉,女儿哭起来,姥姥也落泪了。
张毅一再挽留,老两口住到初三,说家里有事,走了。把父母送上火车,赵林大哭一场,张毅的心里也不好受。
“家家都有难唱曲”。谁能想到地委书记的夫人,经常为家事哭鼻子。那年张毅在中央党校学习回来前买一台吸尘器吧。他心里奇怪,买那玩艺干什么?回到家一看,刚刚搬的家,有两个屋还辅了地毯,安了吊灯。
“这是你整的?”他问妻子。
“是单位派人给整的。”赵林说。
“谁让你不等我回来就搬家?谁让你同意铺地毯安吊灯?”张毅火了,越说声越大。
“说好,是要交钱的。”赵林忙解释。
“交钱,我们也不要这玩艺儿!”张毅吼起来,吓着孩子都躲起来。快一年了,天天盼着他回来,结果回来就吵架。赵林关上门哭起来,晚饭也没吃。
孩子们睡了,张毅扶着妻子的肩膀,擦去她脸上的泪。
妻子哭得更厉害了。“这些年跟你过,我得什么好了?刚在18站安家,你又调到加格达奇,我们搬来了,你又调到塔河。这两年你又出去学习,结婚十年,你有六年不在家!两个孩子长这么大你出过力吗?家里的活你干过什么?我一犯病(神经性头疼),头疼得直往墙上撞,孩子都吃不上饭,你管过吗?我吃多少苦,你知道吗?这可倒好,就为这地毯的事儿,你数落我没完。”
张毅说:“好了,你有功,你有理,错怪你了。你想,咱们家人来人往的,地上铺这么好的地毯,谁还敢上你家来?再说,用公家的东西,影响也不好!”
赵林不哭了,其实她十分理解自己的丈夫。这些年,他风里来雨里去,吃的苦比自己多。一年四季,哪一天也不得安宁,春秋怕着火,夏天怕发水,冬季又是林区生产旺季,怕出生产事故,白天黑夜心总在半空悬着。晚上一来电话,激灵一下跳起来。全地区六大班子,30多年地市级干部,数他岁数小,可大事小情都要他拿主意,哪一天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还爬起来吃安眠药,看着他,让人心疼!搬家的事,我是考虑得不周到,让他又生气了,她真有些后悔。
第二天一早,两口子把家具搬开,地毯卷起来,吊灯摘下来,让房产局来车拉走了。张毅瞅着妻子笑了。
去年地区专门给常委盖了一栋楼,条件自然很好,一些领导动员张毅搬家,孩子们也吵着要搬家,赵林也有些动心。房子大小她倒不在乎,起码用水方便。他们住的这栋楼,经常上不来水。有时候水龙头忘关了,来了水就要“水淹七军”。自己家被淹倒不要紧,淹了楼下的邻居,心里很不安。多少次登门向人家道歉。张毅总是要求自己做个好居民,他曾穿着工作服钻到垃圾道里掏垃圾,这次张毅又说话了:“还是让给老同志吧,咱们年轻,还有机会。”赵林自然听他的,孩子们气得嘴噘得老高。
这次我登门拜访了他们的家,狭长走廊转不开身,屋子更窄小,墙上还留着被淹的水痕。家具简单陈旧,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还不如我看过的青年职工的家。我真希望他们早点搬家。
如果说,妻子能理解张毅的话,那么女儿和儿子对他的意见就大了。在他们童年的记忆里,爸爸就是家中的客人,从来没有认真关心过他们。长大了看到别的孩子的家长是那般关怀,他们真有些羡慕。他们也想在同学面前显示一下爸爸的力量。学校开运动会,老师问谁的家长能借到大客车,上小学的儿子大包大揽。可回到家里碰了钉子,他大哭起来,妈妈替他说情,爸爸说:“不能让他养成高人一等的习惯。”在同学面前丢一次脸后,他再也不敢“承包”什么车了。女儿上中学了,要住校,别的学生家长都用车送行李,女儿求爸爸又碰了钉子。星期一要返校,女儿拿了不少东西,要借爸爸的光,张毅说:“自己走,我的车不送!”女儿说:“天太黑,我不敢走!”“好,我送你。”他穿上大衣,帮着女儿提着东西,借着晨曦,踏着雪地,嚓嚓地走着。他对女儿说:“早上的空气多清新。”女儿说:“多冷啊!”爸爸笑着说:“快点走,冻不坏。”
别说坐车,什么事,孩子也借不上他的光。他去哈尔滨办事,妻子领着孩子在哈尔滨看病,都住在办事处招待所。他在小屋吃饭,妻子领着孩子在外面排队。别人看不下眼,要去叫他爱人和孩子,他说:“那不行!”
放假了,女儿的成绩不理想,他阴沉着脸找女儿谈话,女儿哭了:“这么多年,你关心过我们吗?你见了我们总是那句话,别看电视,快写作业。你帮我们讲过一道题吗?你帮我补过一次课吗?你看看人家别人的爸爸,你是一个好爸爸吗?”
张毅无言以对。这一夜他失眠,他很伤感,他觉得他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儿子,他不是一个好爸爸!可对他来说,又要当个好领导,又要当个好爸爸,太难了,他感到力不从心,他只得舍弃一头,他希望他的孩子能理解他,能谅解他!
大兴安岭的五十四万人民理解他,人们说,张毅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干部。“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他靠自己的人格力量,靠自己的形象,感召了人民,吸引了人民,人民把自己的幸福托付给他,把这片山河托付给他。
张毅格外珍惜人民给他的权力,也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是相当负责的党的干部,人要们通过他的一言一行看到党的形象,看到党的力量,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不慎,给党抹一点灰尘。他觉得,作为一个青年干部,要该严格要求自己,给人民树立全新的人格形象。一位哲人说,在家庭,一个人要脱掉他的所有外衣。透过张毅家庭这个窗口,大概我们已看到了一代新型领导者的风采。
(五)
要写张毅,是不能不采访原地委书记李春贺的。大兴安岭人杰地灵,集中了中国林业方面的众多人才,其中有名牌大学毕业的学者,也有在山林中摸爬出来的实干家,可李春贺选择了年轻的张毅作为自己的接班人。
林场检尺员出身的李春贺,穿着紫红色的开襟羊毛衫,戴一副宽边眼镜,一派儒将风度,他身体俏峻,说起话来朗朗有声。他在地区人大工委接待了我,他现在是人大工委的主任。他早该成为报告文学中的人物,当年他在哈尔滨林机厂当党委书记时,现任黑龙江省省长的邵奇惠还是车间的技术工人,是他为错划右派又错遭冤狱的邵奇惠平反,又提拔他当技术科长、总工程师和厂长,这便成了邵奇惠后来担任哈尔滨市委副书记、齐齐哈尔市委书记的最初几个台阶。可李春贺回避记者、作家的采访,躲在这大山中,一干就是十几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邵奇惠省长,每年总是第一个登门给他拜年。
简单回顾了张毅这二十几年的成长,李春贺说:“看来,青年干部的成长非在基层锻炼不可。张毅干过林区所有的活计,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上来的,了解下情,体察民情,有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他年纪不上,阅历不浅。现在地委行署班子里,他是大兴安岭的老人,所以才有领导这片水土的发言权和主动权,‘宰相出于州郡,将帅拔于卒伍’。培养跨世纪的干部,还要从基层干部中发现,好苗子也要放到基层锻炼。”
“再有一条,要把青年人送到大风大浪中去摔打,毛主席不是说,要经风雨见世面嘛!在和平时期,有几个像张毅经过这么多风浪的青年干部,什么大火了,大洪水了,还有冰凌灾害。突发事件,关键时刻,最能考验和锻炼人。这就是‘苍海横渡,方显英雄本色’!大兴安岭这个地方特别复杂,地区归省里领导,有一块地盘是内蒙的,企业是中央直属,再加上‘水深火热’虫子咬(松毛虫灾),能把握住全面,稳定住队伍,推进各方面工作,相当不容易。作为四十一岁的一把手他干得很好,而且会干得比我们好。”
谈到这儿,他笑起来,很快又严肃起来。
“现在世界纷纭复杂,今后十年以及21世纪,世界也不会太平,有更多张毅这样经过锻炼和考验的干部,中国才能长治久安,才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向张毅辞行,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的身后挂着大兴安岭的地图,面前挂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那高大饱满的大书柜令我羡慕。
当我实在没什么可问时,他说,你是第一个采访我的作家,(应该说,我是第一个被他接受的采访者,在我之前许多人碰了钉子,他喜欢默默干点事,而不愿意张扬自己,这就是他说的“淡然”吧!)我应该陪你到嘎仙洞看一看,他比划着绘声绘色地告诉我,洞壁上刻了19行201个字的祝文,比《魏书》上多71个字,是1548年前北魏皇帝派人来刻的,记载了北魏祖先鲜卑族“启群之初,拓定四边,克翦凶丑,拔暨四荒”的伟业,如何使“子子孙孙,福禄永延”。
他说,我常想,我们应该给后世留下点什么,我们的伟业不是刻在石壁上,而是要留在这青山上,留给21世纪一片大好的青山,让子孙后代永续利用。过去,我们常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看来我们这一代不能乘凉,还要埋头苦干,多多栽树!
也许,我还有几句要说。1992年年春天,我采写了一篇叫《跨世纪人》的报告文学,写了黑龙江省的三个青年干部,张毅就是其中的一个。这篇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当年的5月号。文学前辈刘白羽先生还在当年的12月的《求是》上发表文章《中国寄厚望于跨世纪人》,文中说,作为新的政治力量的代表,张毅他们是继往开来的踏着晨光前进的崭新的一代和新世纪的曙光。那篇报告文学发表不久,张毅就调到了黑龙江省监察厅当了厅长,后来又当了省纪委书记、省副书记。他和说:“你看,就因为你写了那篇文章,我就照你说的路走了。”这当然是句笑话,但我仍然很高兴。如果一个作家,能推动了一个好干部的成长和进步,那是很高的荣誉。只是因为张毅的地位越来越高,我不便再打扰,后来就很少见面了。就是又写了这篇文章,我也没有办法,再请示他了。只好文责自负了。如有不周,敬请见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