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我们的年青画家无着无落的时候,毛主席号召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这时他可以离家出走了。因为,在大上海,他只属于石库门,而他不喜欢那里压抑的日子。他想走得越远越好,这时他已断断续续听爸爸讲过他当年的旅行故事。他很崇拜父亲,也萌生了像他一样的“丈夫壮志”。这样,他义无反顾地报名去最北的黑龙江省的七星泡农场。听说那里有和俄罗斯一样的森林和湖泊,他很喜欢那个国家的风景画家,如萨甫拉索夫、希施金。出发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在哭,可他在笑。和父亲的告别那样简单,也没有人给他送行。
潘蘅生的行囊很重,不是像父亲那样带了本“名人留墨集”,而是带了一大堆颜料和几十支画笔。和一起去黑龙江的同学从上海一上船,他带的东西就被派上了用场。船上也要挂领袖像,他被同学们“举报”出来,人家也好吃好喝供着,他乐在其中地画着,只是因为海上风浪太大,毛主席脸上的痦子点得不太准,但人家已是相当满意了。在大连下了船,又上了去哈尔滨方向的火车,一上车又被请去画领袖像,同学们都在硬席上挤着,他坐在卧铺车厢里,靠餐车很近。这时,他真心对领袖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一个星期的奔波,潘蘅生终于和大家来到了小兴安岭脚下的七星泡农场,早春的时节,这里的冰雪还没化尽,但那黛青色的远山,山下那无垠的原野,已让我们的画家激动万分了。潘蘅生被分配到四分场当农工,第三天,他正准备下地备耕,忽然来了一辆汽车,没等停稳,就有人喊:“潘蘅生,谁是潘蘅生?”这时他心里一惊,“我刚来,也没犯什么事呀!”那人下了车,对他说:“你就是潘蘅生吧!快上车吧,拿着你的行李。”原来“九大”就要召开,场里要挂许许多多领袖像,听说来个上海小知青能画,立刻派人来找。他松了一口气,他对来的人说:“我的同学汪大燮也会画,把他也带着吧!”那人一摆手说:“都上车吧!”就这样,我们的画家开始北大荒的艺术生涯。
到场部画了一阵子,又被四分场找回来,也是画领袖像。半个月后,潘蘅生干脆被调到了场部电影队,平时坐着马车或拖拉机到各生产队放电影,更多的时候是画宣传画、画幻灯片。当然为农场的职工们写个喜字,画个年画,也是常有的事。比一般在生产队出苦大力的知青,潘画家的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也有碰到了麻烦的时候,他的到来让电影队一个“老同志”心里有点“那个”。他对小潘说,咱们水库的风光不错,你咋不画画。小潘跑去一看,确实漂亮,他马上画了一幅水彩画,并寄回家让父亲指点。那位“老同志”马上向政治部领导报告:“潘蘅生画了水库的地形图给回家了,他家是有问题的,那水库可是战略要地呀!”那位领导把小潘找来盘问,还看了他画的水库“地形图”,他一看,很高兴,说:“很好看,你给我家也画一幅!”
有领导的支持,潘蘅生画画的积极性更高了,不仅画领袖像,还画风景画,更喜欢画素描,这是小时候父亲告诉他的:“要想画好画,先得练好素描。”他还教会他怎样“透视”,怎样用明暗表现物体的立体。他先从画农场的小孩子开始了他的人物素描,他把那些孩子叫到宿舍,然后把从上海寄来饼干和糖果分给他们吃,他们在吃,他在画。那些孩子问他:“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吃?”他说:“鱼饵。”后来一有空儿,孩子们就跑来向他要“鱼饵”吃,而他画的也越来越多。开始他把画好的画都给他们留念,后来他对孩子们说:“等我给你们洗成照片再送你们。”孩子问:“那天能洗好?”他说:“星期九吧!”
现在这些孩子的素描,还有其他老职工的素描都在他的手里,成了他最宝贵的创作素材。在电影队工作的潘蘅生特别愿意参加全场的“大会战”,修水利、春种、夏锄、秋收他都抢着去,别人休息时,他就拿出画版搞他的素描。当然他更愿意往农场的文艺宣传队跑,为他们画布景、做道具,更喜欢为女演员画素描,被她画得最多的是漂亮的上海姑娘孙佩芳,她是队里的舞蹈演员,形象和身材都好。后来她成了他的对象,再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当然因为潘画家也是个俊朗的小伙。没想到腼腆的潘蘅生后来靠画唯美的裸体女性在中国画坛上出了名。那最早的模特儿,是谁呢,就可想而知了。
应该说,潘蘅生是靠连环画走上中国画坛,并成为着名画家的。代表作是1984年由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周游世界》。他用水墨画的形式表现了50年前父亲潘德明的那次震惊世界的环球之旅。专家认为,这部252幅的作品,“造型严谨准确,表达流畅娴熟,凝聚了画家本人对旅行家父亲的敬爱和怀念”。这部作品荣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铜奖和第三届全国连环画评奖的荣誉奖。
潘蘅生在农场工作了八年,这期间他多次被上级美术创作部门和部队文艺团体看中,每次都因为他那位经历丰富的父亲的谁也搞不清的“历史问题”而搁浅了。一直到这位可敬的民族英雄1976年10月13日去世时,他的问题也没搞清,其实当时他已经看到了曙光了,风传“四人帮”垮台了,他高兴地喝了几杯酒,结果犯了心脏病而去世了。人走了,总不能还是“不清”。后来的形势好转了,据说是一级级地向上报,一直报到了中央。胡耀邦同志认为潘德明是为国争光的,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应该宣传。这才有了潘蘅生那部《周游世界》的连环画。父亲去世时,因为大风雪阻隔了电报的送达,他连回家绝别的机会都失掉了,那部作品是他对父亲最隆重的祭典。
潘蘅生1977年3月被调进了哈尔滨,到省京戏团当了舞台美工。团里专门派人到上海外调,为他说了公道话。到了团里,潘蘅生本职工作不用说,连搬道具,扛箱子这些活,他都抢着干。团里也没亏待他,只有2%的人涨工资时,也有他的份。1979年,潘蘅生的妻子孙佩芳返城接班回了上海,她十分惦念只会画不会照顾自己的老潘,1980年又通过对调到哈尔滨图书馆工作,这样他们就在哈尔滨安了家。1983年已成为本省知名画家的潘蘅生又被调到省文化厅的戏剧工作室担任美术编辑。在完成《戏剧家》这本刊物的封面设计、插图和装祯工作同时,他创作的连环画,《陌路》、《赵尚志》又在全国美展上获奖。
有幸的是,1995年,我到省文化厅任职时,我和老潘成了同事。开会时远远地望着,还有过亲密接触,一起当全省文化职称评定的高评委。那时他名气很大,对人谦和,见人先笑,有求必应。他的画已变成了很值钱的商品,但很多老朋友的家里都有他的画。一幅静肃的冰雪风景,至今还挂在我的书房里,可能是我家最有价值的收藏了。看着这幅画,我常想起老潘那黑色的眼镜眶后,谦恭微笑的目光。
十多年后见到潘蘅生和他的画,是这次在上海美术馆的《青春叙事·知青油画邀请展》上,老潘真的不再那么年轻,但微笑还是那么可人,他的夫人还是那么年青得充满活力。在几十位出身知青的中国实力派画家的作品中,老潘展出的作品最多,竟有十三幅。我又看到了“奋斗渠”水利大会战的宏大场面,我又看到了“打麦场”上女战友亲切的笑容和“老类头、老夏头”饱经风霜的脸,我又听到了工地上“报捷”的锣鼓声和我们听“粉段子”时的笑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纯朴自然。面对这些图景,我们这些老知青感动的是“当年就是这个样子!”而在专家眼里,是他构思的宏大,笔触的奔放,风格的独特。据说,北京油画界的权威们看了他的画后惊叹:“中国画界还有这样的画家!”因为他画得太老实,太真诚,太艺术,太费工夫了。因为在油画市场行情见涨的今天,这样画画和画这样的画,是不能挣大钱的。
潘蘅生是挣过好钱的,日本的一个画商看好他的油画人物肖像,然后为他揽活,为富翁画像。而且也不累,在家里看着他们的照片就能画。还有那些艺术含量也很高的女性裸体画,也是价格不菲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在日本和美国搞个人油画展时,都曾引起不小的反响。1990年9月27日《神户新闻》发表的日本美术评论家的文章说:潘蘅生的“写实主义的作品引起日本美术界的注目。他的作品《眠》是幅中国较为稀少的裸体作品,它柔和地绘出了丰满的人体,依稀可见的血管体现了画家巧妙的艺术手法。”1995年9月21日的《达拉斯新闻》发表的美国美术评论家的文章说:“潘先生的人体作品,像一股清泉涌入人们的心灵。那优美的造型,细致的处理,尤其是那种肌理效果,给人一种欢快的享受,是对女性的赞美,对人性的歌颂,绝无‘色’的感觉,潘蘅生是中国最优秀的人体画家,无人可比。”尽管潘蘅生认为这位美国朋友对自己的评价太高了,但他的人体美术作品已有了国际声望,却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现在老潘放下最能为他争得声誉,又最挣钱的活,一心画这些怀旧的老画,而且废寝忘食,夜不能寐。他说,不画这些画,他真的睡不着觉。就是作梦,也都是那年北大荒的那些人物和场面。他的心还在那片曾给他苦难,也给他幸福的土地上留连。
在上海那个繁花似锦的锦秋花园里,在潘蘅生阳光明媚的画室里,我看到他画的许多人物,那些当年曾和他一起喝酒抽烟的老职工,那些喜欢他的“鱼饵”的孩子。但是立在画室最当中的是父亲潘德明的画像,他推着自行车,满身的风尘,背景是他走过的国家和见过的大人物,还有他们写在《名人留墨集》上的话。
我知道了,父亲时刻伴随着他。
画家的心里也充满了“丈夫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