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母心,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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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病中忆

因不慎伤膝,卧床休养,不由得想起许多儿时情景,我幼年时多病,长辈们常笑我是药罐子里长大的。

现在追忆起来,其实有好多次的病是假装的,假装的原因,一来是借病赖学,不想背家庭教师点给我背的女诫、女论语;二来是只想偎依在母亲怀里,听她唱“十条手帕”、“十八相送”,听外公讲“王十朋”和“白蛇娘娘得道”的故事。

最最喜欢的是母亲常用自己的额角,贴在我小小的前额上,试试看我是不是有热度。因为,我一感冒伤风总会发烧,那个时代没有体温计,母亲额贴额的测量是最最准确的,有一丝丝热度,她都会感觉得出来。

若是装病的日子,我就把头蒙在被子里一阵,蒙得热烘烘的,然后伸出头来喊:“妈妈,我的额角好烫哟。”母亲把脸俯下来,额角贴额角半晌,笑眯眯地说:“哦,有点热度,不太高,喝碗红豆糯米粥就好了。”我掀开被子,一跃而起说:“热腾腾的糯米粥是退烧的呀。”母亲说:“对呀,还有红枣糕呢。”

好妈妈,她明明知道我是赖学装病,若是真发烧的话,她才不给我吃红豆糯米粥和红枣糕呢。她把我拉起来,帮我穿好棉袄说:“你就坐在屋子里,我把糯米粥端进来给你吃。可别走出去,老师就坐在廊檐下看书呢。”

妈妈是在帮着我逃学呢,她心疼我背书背不出的苦。

但若是遇上我真正发烧的日子,母亲就焦急得团团转,给我抹了薄荷油又喂姜茶。不时用额角来试我的温度之外,又请了在厨房里帮忙的五叔婆来试试看。五叔婆一身的油垢味,额角上头顶上都抹了乌漆漆的黑炭。我好怕,就把脸转开去躲她。其实她并不来贴我的额角,只把柴棍似的粗手伸过来在我额上一按说:“没有热呀。”她的手心那么烫,怎么试得出我有没有热度?但是母亲经她这么一说,好像就放心不少。五叔婆走开以后,我就噘起嘴说:“我不要五叔婆摸我的脸,我也不要她端糯米粥给我吃,她老打喷嚏,好脏啊。”母亲生气地说:“你生病了还这样难弄。五叔婆帮我好多忙,没有五叔婆,我的脚后跟还要痛呢,你不要嫌她这样那样的。她年纪大了,没有依靠,才来我们家,我们要好好对待她。”我说:“我喜欢外公,不喜欢五叔婆。外公会讲故事给我听,五叔婆好凶啊,不让我抱着小猫咪走到她身边去,说我身上跳蚤有一担。她去猪圈里喂猪,身上跳蚤才多呢。”母亲轻轻拍了我一下嘴说:“不许再讲了,再讲热度还要高。”她把我被子四周塞紧,叫我乖乖地睡一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若是热度不退,反而升高呢?母亲就会用外公传授给她的土法——生姜熬菜油,擦我的四肢关节,这时就非五叔婆帮忙不可了。五叔婆全是裂纹的手,从滚烫的油中撮起生姜,怎么会一点儿也不怕烫?母亲解开我的衣服,脱出袖子,五叔婆就在我关节上、背上来回地擦,嘴里还喃喃地念:“这里是穴道,要多擦几下。”没想到她的粗手粗脚,擦起来竟会不轻不重,非常舒服。四肢浑身都擦遍了,再用粗纸把油擦干净,得意地说:“我的两男两女,小时候有病,都是我用生姜熬菜油擦好的。”我说:“是外公教你的吗?”她说:“你外公只会捧着药书看,哪里会医病?”

她端着油盏走出去以后,母亲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你还嫌五叔婆脏吗?她多疼你呀?”我奇怪地问:“妈妈,她怎么知道哪里是穴道呢?”母亲说:“她儿女多,有经验。”停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说:“只是她儿女一个个长大了都不怎么照顾她。”母亲的神情有点黯然,我也觉得五叔婆好孤单,我不应该那么嫌她的。

那时乡下没有西医,更没有特效药,有点小病小痛,都是用土法治疗。我就在这样的土法照料中平安长大。直到如今,每感不适,就会想起母亲温暖的额角贴我的脸试体温,和五叔婆粗糙而熟练的手为我擦菜油熬生姜的那份舒适,心头感到难以名状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