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母心,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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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亲爱的妈妈

每天清晨,我在虔诚礼佛之后,一定站在您照片前面,默默祝告。就想起当年我们母女并排儿跪在佛堂前,耳中听您低声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也有口无心地跟着念。看您闭目凝神中,笑容逐渐浮现。拜了三拜以后,扶着我的肩慢慢儿站起来,笑眯眯地对我说:“保佑你外公,你爸爸,和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立刻说:“妈妈也长命百岁呀!”您安慰地点点头。妈妈,那时您一脸慈祥的神情,真像那尊观音菩萨啊!外公常说,您满怀慈悲,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踏,一定是观音菩萨派遣仙童降生人间的。您连声说:“阿弥陀佛,千万别这么说,当不起这罪过啊!”

妈妈,如果您不是虔诚奉佛,您这一生的千波万浪,离愁别恨,怎么承当得下来呢?您又怎能有那么广大的胸怀,包容一切怨恨拂逆,脸上仍浮现安详如观音的微笑呢?

在我记忆中,您是很少哭泣的。纵有盈眶泪水,也立刻忍了回去。仅有一次的嚎啕痛哭是因从北平传来哥哥逝世的噩耗。您一把抱住我呜咽地喊:“你哥哥没有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惊悸得呆若木鸡,半晌才“哇”地哭出来。我心慌的是从来没看见您这样悲痛过,怕您会受不了。伤痛的是从此永远盼不到哥哥回来了。我们母女抱头痛哭了很久很久,只有老泪横流的阿荣伯,站在边上,默默无言。我感到好害怕,仰脸问您:“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来?我们好孤单。”您抹去眼泪,肯定地说:“你爸爸会回来的,他只有你一个女儿了。”我一阵心酸,又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您拜佛更虔诚,管教我也更严了。几次三番对我说:“你要用功读书,争口气,考个女状元。”对亲朋戚友的慰问,您总是收起眼泪,抬着头说:“她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女儿要带到外路读书,不能老待在乡下啊!”

不久,父亲真的回来了,很快就把我带到杭州,您呢,却仍旧留在故乡。少不更事的我,竟被去杭州的兴奋冲昏头,至今竟想不起我们相依为命的母女是怎么分别的。只记得头一晚您一直不睡,在灯下为我织毛衣。临行时,您竟然没有送我到门口。妈妈,您那时是躲在房间里哭呢?还是跪在佛前祈祷呢?

到杭州后,在衣箱中发现一个小小黄缎包,里面是白衣神咒,是您放在里面给我保平安的。您让叔叔给我写信,每回都叮嘱我早晚勿忘拜佛念观世音菩萨。但我进的是教会学校,老师要我做礼拜、信耶稣,我心情好矛盾。直到您来杭州后,我把内心的矛盾告诉您,您想了一想说:“耶稣和观音都是得道的菩萨。在天堂里是不分家的。阿弥陀佛也跟上帝一样。上帝派耶稣来到世界做桥梁、超渡人。佛派观音到世间来,见男人就化作男身,见女人就化作女身,只为好与人接近,便于超渡!”您说得头头是道,却是非常圆通。原来您在故乡时,也常被邻居教友拉去做礼拜或望弥撒,您仍笑眯眯地拜您的佛,却把耶稣也比作观音。妈妈,您的头脑真开明哪!

您爱惜生灵的身教,我都牢牢记得。有一次,您从邻儿手中抢救下一只被玩弄得奄奄一息的蝉,您把它卧在用青草铺垫的纸盒里,放在树荫下,让它不受一点打扰,好好休息。您说蝉儿吸了新鲜露水,过一夜就会活过来的。第二天一早,它真的已能微微张开轻纱似的翅膀了。您又把它放在矮树枝上,不时去看看它,连声念佛,保佑它快脱离苦难,快点活过来。不久,蝉儿真的活过来,振翅飞走了。又有一次,您不小心踩伤一只小鸡的翅膀。万分歉疚地捧起它,用麻油抹它的伤口,不时用嘴呵它,让它感觉得到您对它的爱护。当时我好像自己就像那只小鸡,受着母亲万般的爱抚呵护,心中感到无比的温暖。

蝉儿活了,小鸡平安无事了。妈妈啊,您那满脸欣慰的笑容,我至今不忘,也牢牢记得绝不虐待一切的小动物和昆虫。这也许正是佛家说的“以一身所受之苦,推悯众生之苦”的深意吧!

您要我考个女状元,我却碌碌一生,不能达成您的愿望。您逝世已四十九年,在这半个世纪的宝贵岁月中,我没有什么成就。所能尽力而为,或可告慰于您的,只有握住一枝笔,写出对双亲和亲朋戚友的思念,写出您的勤劳、节俭、忍让、谦和、孝亲、睦邻的美德。我希望关心我的朋友们,爱好文学的读友们,都能知道您是怎样一位可作为青年典范的伟大母亲。

今秋,我将再出版一本新散文集,这是我第三十本集子,一个完美的整数。我特以其中的《母心·佛心》一文,定为书名,并将护生篇排为第一辑,恭恭敬敬地奉献给您,以纪念您的虔诚奉佛,惜生爱生。在“护生”、“怀旧”两辑中的许多篇章,都浮现着您的泪光笑影。想您在天之灵,一定会连连颔首,赞许您的女儿,永远不会忘记您爱惜生灵的诲谕吧!

妈妈,夜已深,星光入户。我放下笔,倚窗远眺。异乡的夜是寂静的,客中的岁月是清冷的。但我心头仍感到十二分温暖,因为我永远拥有您的爱。

琦君

1990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