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小气窗被一阵风吹开了。这是此地冬季常刮的风,尖利而有力。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竟被那股风卷了进来。进入室内之后,便拼命地振翼飞翔,东奔西撞,企图找一个出口处以便逃出室外。但是,任凭它怎样飞撞,也难找到出路,最后,竟一头撞在玻璃窗上面而后跌落下来。它蜷曲着身子,在那里瑟瑟地抖动着。
周向明以为它一下子被撞死了。他走了过去,拎起小鸟的双翅,把它放在桌子上,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只多么美丽的小鸟啊!彩色的羽毛,披覆着它的翅膀,胸脯的毛是雪白的,软茸茸地起伏着;在靠近尖尖的小嘴处,有一片艳红丰满的羽毛。周向明用手轻轻地抚摩它的羽翼,怜惜地瞅着它细小的身躯在微微抖动。不一会儿,小鸟的眼睛睁开了,惊恐地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抖了几下翅膀,又无可奈何地躺下了,同时闭上了眼睛。
周向明又爱怜地把它拿起来,放在手里捧着。他想为小鸟做点什么。给它一点吃的?给它一点水喝?可是,还没等他拿准主意,小鸟突然抖开它的翅膀,趁着靠近小气窗的一瞬,箭一般地射出去了。
鸟儿获得了自由,而周向明的心里却有点黯然了。它不信任他呀!得不到信任是一种痛苦,他心头更加郁闷了。
他想找一本书看看,以便消消闷气。但是,不管拿过来什么书,翻开来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怎么办呢?那么,还是睡觉吧!用睡眠来解脱精神的痛苦。
于是,他又倒在床上,闭起眼睛。
刚欲入睡,忽然又听到有敲门声。慢慢地,轻轻地。
是安得力回来了?不像。此公不会这么斯文的。是萧奇?也不像,她是不会这样慢慢腾腾的。何况是在这种时候,她不会来的。到底是谁呢?门,仍然在敲。他站起来打开了门,想不到来人竟是冶金处党支部书记牛奋。他连忙有礼貌地说:
“哦,是牛书记,请坐。“
牛奋笑容可掬,春风满面。进入室内以后随便地坐下,向四周环顾一番,从身上掏出一支香烟,慢条斯理地划了根火柴点了火,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又把吸进口里的烟雾轻轻地吐了出来;白色的烟雾在空中形成一个螺旋形圈圈,他欣赏地望着这圈圈慢慢消散之后,才来认真端详一下头发蓬乱、胡须满腮、眼窝深陷、面色苍白的周向明。他莫测高深地摇了摇头,又微微叹了一口气,问道:
”怎么样,小周,累坏了吧?休息得好吗?“
周向明觉得书记今天的态度似乎有些变化,不像前几天那么冷峻;他心里头自然而然就放松了一些。原来抱着那种豁出来任凭摆布的想法,多少也有点儿动摇。既然人家这样谦和、亲切,当然不能报之以冷漠和倨傲了,因而随口答道:
“休息得还好。谢谢!”
最近因为太忙,也没来得及看你,用的是长者的口吻而非官腔官调,我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同时,也不愿干扰你冷静地思考自己的问题。处党支部书记逐渐巧妙地把自己的来意纳入谈话之中,很有点章法,你现在考虑得怎么样?对自己的错误有没有新的认识?
周向明暗自警觉起来:“书记光顾他的寒舍,并非完全出于对自己身心的关怀,而是有其特定的目的的,必须认真对待;他稍稍沉思了~一下,”然后答道:
“牛书记,我考虑了很久,由于我的不幸婚姻早已形成的悲剧性后果,在我和萧奇同志的共事过程中,在感情的处理上,存在着不够十分确当之处,这应该引起我的警惕;至于在其他方面,我没有什么可检讨的。”
呃,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嘛!书记听了后,又微笑着摇了摇头,但态度仍很谦和,对任何一个问题,都不能孤立地去看,应该历史地、全面地、站在突出政治的高度、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牛奋逐渐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随之加重了,萧奇这个人,你不要小看她,很不简单嘞!我们且不说剥削阶级的家庭出身给她打了那么深的烙印;也不说复杂的社会关系对她产生那么深的影响;而她自己的现实表现呢?她和组织的关系从来就没有摆正过嘛!你想过没有?凭她这样一个才貌出众的姑娘,为什么会对你这个有妇之夫在感情上抓得这么紧?一个号称带刺儿的玫瑰的如花似玉的女子,为什么会对又脏又累的翻砂这一行一一特别是新产品试制这样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大型浇铸,兴趣这么大?干劲这么足?她的兴趣从何而来?干劲从何而来?岂不令人深思!
牛奋的话说得很自然、很诚恳、很亲切,说得娓娓动听,毫不咄咄逼人,但又提高到理性的高度来分析。这就使周向明不知怎么来回答他的话,只能默默地洗耳恭听。
牛奋以为自己的谈话,已经产生了预期的效果,于是便站了起来,似乎拉架子要走了。不过,他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在室内来回踱了几趟,之后,又突然停住了,对周向明说道:
周向明同志一一你看,我现在仍然称你同志,说明你的错误的性质,仍然是非对抗性的;不过,对你的问题的最终处理,却取决于你的态度。我认为,你首先应该端正态度,只有这样,才能取得群众的谅解、组织的宽容。因此,我们希望你能够顺从大伙儿的心意,回到同志们中间去,让大伙儿共同帮助你提高认识。从明天起,你最好照常去上班。不过,先不要忙于业务工作,而是静下心来,思考自己的问题。好,咱们今天就唠到这里;你再好好休息一下,我回去了。周向明本来想送送他,但被书记和气地劝阻了。沉思好一会儿,他才揣摩出书记此来的意图……
周向明再三琢磨,反复推敲,觉得上班是他目前惟一可行的出路。他没有别的路可走。生活已经把他逼到一个死胡同里了。现在,他才确切地感到,作为严酷的现实生活中的个人,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连刚刚从他手底下飞走的小鸟都不如。小鸟还可以顺着那扇小气窗飞向广阔的天空,飞向无垠的大地,找到可以让自己栖息的荒野、丛林和草窝,在一定的范围内自由自在地生存;可是他这个大活人呢?没能任何可以选择的空间和能够回旋的余地;只能沿着他人给自己规定好的独木桥走下去,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也没有回首他顾的权利。
于是,第二日的早晨,周向明又准时来冶金处上班了。同事们几乎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有的人一瞥而过,有的人注目睨视,有的人像不认识似的偸着端详他几眼。”没有一个人敢和他说话,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敢打。他对此种现象,既不奇怪,也能够理解一凡是在政治运动中被推到对立面的人,都有这样的遭遇。只有秦力从很远的角落送过来一瞬同情和安慰的眼波。
昨天晚上他把秦力叫到外边,俩人唠了很久。分析一下形势,权衡一下利弊,秦力同意周向明按时上班的做法一他也认为,这是惟一可行的一一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
总冶金师李纬一不知为了什么事到铸钢科来了。当他看见周向明时,先是犹豫了一下,而后决然地走到这位被批判的对象身边,不自然地笑了笑,嘴唇嚅动几下,似乎想和周向明说点什么,但是还没等他张口,就被科里新升任政治指导员的易红根叫住了。他向总冶金师低头严肃地说了几句话,老头极不高兴地扭头走开。
回转身,易红根便走到周向明面前,十分冷峻地说:
“处党支部让我通知你:你现在惟一的任务是写检查交代材料!”科里一切业务工作、政治活动,都不要参加。你的态度一定要老实,检查一定要认真,争取从宽处理!说到这里,易红根顺手交给他一沓检查交代用的格纸一是运动办公室统一印发的专用稿纸。
哦!这位是唱白脸的。
周向明无言地接过来,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
他木然地坐在那张两年多来一直与他为伴的木椅上,面对那沓稿纸,准备写检查交代材料。
检查什么呢?交代什么呢?搜肠刮肚,也难找出他要写的内容。
整整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好难熬的时间!
下午,他又伏案苦思冥想,怎样才能度过这艰难的日子和尴尬的处境。
宝贵的时光,青春的生命,在无声的痛苦中被无情的吞噬和消磨掉。
心灵像被无数带毒刺的虫豸啮噬着。
突然,一个诱人的想法袭上他的心头:何不利用这个时间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呢?
他不由得又想起这次新产品试制的始末,想起大铸件浇铸的前前后后的过程。他决定趁这些技术细节还记忆犹新的时刻,把此次大型铸件浇铸的技术总结写出来。这才是他应该做的,这才是有益的劳动。
于是,他心里有底了,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易红根有意无意地走近周向明的身边,用眼角扫了几眼;看他如此专心致志地埋头在稿纸上,便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接着,易红根又及时地向党支部作了汇报。书记、处长也过来视察两次,验证一下政治指导员的话;事实果然如此,两位首长均会意地笑了:突出政治、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收到了立竿见影之效。
处长对书记说:还是你牛书记有办法,一席话便扭转了局面;书记却谦虚地说:哪里?是集体的力量、集体的智慧。话虽是这么说,牛奋心里却是乐滋滋的。
这一天,周向明心里也感到很充实。
第二天,也是这么过来了。而且,还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秦力在晚上回到宿舍之后,偸偷交给他一份材料。他告诉周向明:是鄂古丽让他转交的。小鄂说,是在大件浇铸之后的第二天,萧奇亲自委托她做的。做完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当面交给萧奇。她怕老是放在自己的手里误了他们的事,所以才交给秦力代转。不用说,她觉得秦力是靠得住的。
周向明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大型铸件浇铸时,萧奇所放置的测温计上的温度变化记录。看见这材料,他真是喜出望外。他原以为,那些天他和萧奇都没有能够接近砂型,无法记录下来测温计上的原始数据,他们精心策划的这个科研项目算是泡汤了。没曾想,这个达斡尔族姑娘却代他们做了这样十分重要的工作。鄂古丽真是功德无量啊!幸亏萧奇有心计,事先对小鄂做了委托。奇怪!她难道能够未卜先知?于是,他对她的钦佩又进了一层。
正好,他正在撰写的检查交代材料里,恰恰缺乏这个内容呢!现在好了,明天就把它补充上去。那么,这个检查交代便完整了。有此不幸中的万幸,周向明甚至有点暗自得意哩!
但是,他的如意算盘还没有打到底,却漏了馅了一第三天下午,易指导员出于高度的革命责任感,硬把周向明已经写出来的检查要了来,想先睹为快。周向明本不想给他看,可又阻拦不住,只好任他翻阅。易红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未等看完,便气得发昏第十二章,一种被戏耍、被嘲弄、被轻蔑的受辱感,变成了雷霆万钧之怒。他厉声对周向明说:
“你是在做什么?”
我在进行检查交代呀!周向明回答。
不!你是在对抗运动,糊弄组织,欺骗群众!我警告你:你的这种狡猾行为,决不会给你带来好结果!检查你不要写了,等候处理吧!
周向明只好停下笔来。幸好,他差不多快写完了。
易红根以最快的速度,把周向明的假检查送交到冶金处的运动办公室。
党支部书记牛奋正在运动办与工作队长交流全处的运动情况,他们两人都对周向明转变态度而感到欣慰。他们要利用这个典型,来推动冶金处运动的进展。因为全处运动发展得很不平衡,还有不少死角,攻破这个堡垒,会收到一石三鸟之效,如果总结一下报给厂党委和工作团党委,一定会受到领导的重视和表扬。因此,二人都非常高兴,自然也很得意。
谁知他们高兴的话语还没有说完,新任科指导员易红根竟未经通报破门而入。牛奋很不满意,心想:“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进来连门都不敲;工作队队长亦面带不悦之色。”可是,还没容他们把不满情绪表现出来,易红根却迫不及待地说话了:
“牛书记,这个家伙太不像话了!易红根气喘吁吁、脸红脖子粗、没头没脑地大声说道。拿着一沓稿纸的手在颤动”。
牛奋见此情状便知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了,连忙训斥道:
“别慌里慌张的,有事慢慢说!”
易红根自知失态,立即羞愧地低下头,然后才开始汇报刚刚发生的事。
当听了易红根的带有强烈革命义愤的汇报、并看了周向明所写的检查材料之后,党支部书记的脸顿时也气得发青了,当即命令易红根:
立即把周向明叫到这里来!
这正是易红根心里所希望的。
不到三分钟,周向明便来到了运动办公室。牛奋一反前日那种和蔼可亲的态度,换成一副严肃到令人可怕的表情,向周向明说道:
“我们本来对你是抱有希望的,期望你能够转变立场,迷途知返这里主要是考虑你是劳动人民出身,对党的感情和萧奇不一样,争取对你从轻、从宽处理。谁知你的态度更恶劣,立场更顽固,手段更狡猾,对组织更不老实!”说话的口气一句比一句重,连用四个更字,充分显示了党支部书记内心的愤怒;最后,他又冷笑一声,悻悻然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就享受你应得的待遇吧!说罢,牛奋又用眼睛征掏一下运动工作队负责人的意见,”那位首长回答得很干脆:
”那就和他直接见面吧!“
牛奋这才把党委发的那份红头文件交给周向明。
面对党支部书记刚刚那阵劈头盖脸的暴风雨式的训斥,周向明低着头未吭一声;然后,又麻木地从书记手里接过那两张打印文件,迅速地浏览一遍。奇怪的是,他非但没有惶恐万状,相反的倒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一上帝保佑,他再也不想留在冶金处,备受种种无形的折磨了。到铸钢车间去干简单的体力劳动他深知清理铸件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儿,岂非是一种解脱!因而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我服从组织决定!声音平静而安详。
此人是不可救药了!牛奋心里想,他本想说几句什么,但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儿,因而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正在这时,易红根被人匆匆叫了出去,很快地又从室外匆匆走进来了,他附在牛奋的身边耳语几句什么;只见党支部书记的脸色越发严峻,最后,他挥动了那似可扭转乾坤的大手斩钉截铁地说:
告诉她,不允许见面!也不允许踏进我们冶金处办公室的门!另外,再通知铸钢车间,让她尽快办理离厂手续!说罢,又对周向明命令地说:你也速去人事科办理调离手续,尽快去铸钢车间到指定的班组参加劳动!我再一次瞥告你,不得再和萧奇有任何接触!既不允许她来冶金处找你,也不允许你到铸钢车间或女单身宿舍找她!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个人负责!
听话听音,周向明猜测:刚刚肯定是萧奇来此找他了,但被拒之于大门之外。
看来,他们俩连见上一面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悲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