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痴愚,对这样大的政治风浪还能没有一点感觉?不过,我总不大忍心把这两个有才能的年轻人,不明不白地抛出去作无谓的牺牲。现在,这样的人才我们不是多而是太少了!再说,我们总得有点普通人的良心吧?赵风说得很恳切、很诚挚、很实在,也完全是肺腑之言,感情色彩比许键更为浓重,因此,我恳请你运用你的权力,给这两个青年人有一个多少可以发挥其业务专长的地方和岗位,使他们不致对生活完全绝望;否则,我将遗憾终生!
赵风生来很少向他人、特别是向上级求取一点分外的私惠和要求,即使在他自己犯错误受处分时,也未向任何人折腰;可是,今天在他自己有限的权力范围内,实在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了,不得不向这位称得起老战友的上级,提出这个不得已的要求。
这是极其困难的一举。
许键是懂得这位老朋友的禀性的,也同情他的隐衷,决定给他一点面子。他沉吟了一会儿,决然地说:
“好吧,我考虑你的要求!但是,老赵,你也得体谅我的难处,只能在一定的限度内;而且只能是你知我知。”
赵风感激地离开许键。
赵风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运动工作团在许键的提议下,很快复议了冶金处和铸钢车间两个单位党组织对周向明和萧奇的处理意见,最后重新作出决定:周向明继续留在工厂,但要调离冶金处,分配到铸钢车间的清理工段劳动,期限为二年;根据劳动期间的态度和表现,再行安排工作。萧奇仍然要调离北方机器厂,建议厂人事部门将她调到与本厂有协作关系的、离国境线不远的某国营农场的机械修理厂去劳动锻炼,以观后效。至于具体做什么工作,由该厂本着有利于她的思想改造、有利于转变她的世界观、有利于发挥她的一技之长的原则进行安排。
据说,对这个决定,两个人的原单位尚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处分有点偏轻,与这两个人的错误严重性不相称。他们郑重地通过党委副书记郑向鸿给工作团领导提了出来。许键认真地听取了老郑传达的群众反映,还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不过,最后未作任何解释便拍了板:就这么决定了,不再复议!
郑向鸿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好再坚持己见,不过,在心里还是记下了这笔账。
决定由工厂党委执行。郑向鸿惟恐再生变化,立即责成党委办公室正式打印成文并以文件形式下发。在发到有关单位的同时,也发到被处分的人的手中。文件要求在三日内执行,不得有误!
萧奇是在她的宿舍里接到厂里发给她的那份红头文件的。
她已经好几天没到车间上班了。前一阵儿,为准备浇铸,身心处于高度的亢奋状态,自我感觉很好,似乎每天干它二十四小时,来几个连轴转,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事情一旦过去,精神松弛下来,她便尝到疲劳的滋味了: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连吃饭时拿筷子都觉得吃力。那天,她在冶金处批判周向明的会上痛快淋漓地发表一通演说之后,立刻回到宿舍,往床上一倒,硬是三十多个小时没离开床。
铸钢车间的人事干事来到这里给她送文件,叫了半天门也没有叫开;他以为萧奇不在屋内,刚要走开,宿舍的门开了,萧奇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人事干事连忙把手里的文件塞给她之后,转脸便走了。萧奇接过来一眼也没看,转身埋头又睡了。文件放在床前的桌子上,任凭从小气窗里透过来的尖利的寒风戏弄,不久便被吹到地上去了。
晚上,才碧岫下班回来,一打开房门,首先就发现了吹落在地上的那份打印的党委文件。她捡起来一看,大吃一惊,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才碧岫原以为:对于周向明和萧奇的错误,发动群众狠狠地批判一一通也就算了;批一批、杀一杀萧奇的傲气也好,否则,过于骄纵她,她就更加目中无人、盛气凌人了。最近,她和萧奇关系紧张,除了心照不宣的感情纠葛外,还隐含着对她的一种不平之忿。她认为,领导对于萧奇过于宠爱了,尤其是那位赵厂长,简直把她捧上了天。似乎萧奇就是当代中国的居里夫人,将会有惊天动地的发明创造。可是,事故的出现,无情地惩罚了萧奇包括那位内心世界莫名其妙的周向明和宠爱她的人。才碧岫想:你从高高的天上,一下子摔到地面上来,应该老实一点儿了吧?因此,才碧岫对萧奇现在的遭遇,隐隐地倒有一点幸灾乐祸呢!
不过,稍稍冷静之后,她又宽容了萧奇。年纪轻轻的,在感情上、事业上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又令人同情。于是,才女又想找个机会和萧奇好好谈谈心一一现在,既然周向明的老底儿已经被彻底地抖搂出来,他们两个姑娘之间的情感波澜,也就自然平息了。从此,大家各奔前程,各找归宿吧!彼此倒应该和平共处了。但每天回来后,看到她睡得那样香甜,就不忍心叫醒她了。反正来曰方长,有的是机会交流思想。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周向明和萧奇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厂党委的领导是怎么了?干吗对年轻人下这样的狠茬子?她很难理解。
但萧奇又为什么会这样若无其事、睡得如此香甜呢?甚至把文件掷在地下,她想怎么着?
才碧岫有点惶惑不解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桌子上,而后,不禁爱怜地端详起萧奇来了。
萧奇的面孔明显地消瘦了。那圆圆的下巴,变得尖尖的呈三角形;眼窝儿深深地呕陷下去;原是丰满的双颊,瘦削得凸现出高高的颧骨;那楚楚动人的粉红色的脸蛋儿,现在是那样的苍白,有的地方呈现出暗黄色。这能是那个光艳照人、谁见了都舍不得将目光移开的江南天生丽质?现在,这柔弱之躯,将被送到那举目无亲、满目荒凉的地方去进行劳动改造。在未来严酷的生活处境和风刀霜剑的自然环境里,她能够经受得住吗?生活对她太苛刻了吧!
物伤其类,同情竟使这位年轻姑娘的眼眶中浸满了泪水。
正在这时,萧奇醒了。她轻轻地翻了个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艰难地坐了起来,向才碧岫微微一笑;突然,她像想起一件什么事儿似的向才碧岫问道:
“才女,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
好像是。才碧岫答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已经解除了警戒,彼此的对话都很温柔,既不剑拔弩张,也不旁敲侧击。是谁?干什么来了?萧奇现在仍然蒙蒙昽昽,如在梦中。
我刚刚进来,不太清楚,才碧岫解释道,不过,我在地下检起一份文件,她本来不想提到这件事,但又不得不说,我给你放在桌子上了。
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姑娘的心里有点儿打颤了。
什么文件?萧奇仍然是不经意地问,上面写的是什么?
你自己看看吧!才女实在不忍点破它。
萧奇的目光终于移到桌面上来,那份红头文件掠过她的眼帘,她迅速拿了过来,立即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字:“关于对周向明、萧奇处分的决定……”
萧奇的脑袋轰地一下变成一片空白,然而很快地便镇定下来。
仔细想一想,这个结果,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说是意料之外,是没想到整她的人会把事实歪曲到这种地步。过去在读历史书时,经常看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等成语典故,她总以为那多半是古人夸张的杜撰,万没有想到,居然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在她自己的身上,得到了体现和验证。
说是意料之中,是因为在浇铸大件之后那个不眠之夜,保卫部门对他们俩进行审讯的时候,她已经预感到:噩运的铁箍已经套在他们的脖子七,并且正在逐步收紧;及至参加冶金处召开的批判周向明的大会,她已经确切地感悟到:“他们俩将成为这场政治运动的开道车行进中的一块小小的铺路石。”
她不由轻轻地喟叹一声,想把胸中的抑郁,能够些许地疏散一点。但是,反而有一种新的块垒在心里堆积起来,渐渐地往上泛而堵住了她的喉咙,以致憋得她想张开口嚎啕大哭一场。记得当年在上小学的时候,在外边受男孩子欺负了,回到家里之后,便往母亲的怀里一扎,哇唾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的委屈。母亲那时总是用温暖的手臂搂着她瘦小的身子,同时用另一只手抚摩着她短短的头发,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她却感到非常舒适、惬意,不一会儿,满腹的委屈之情便烟消云散了。可是,她现在心中的怨愤和不平向谁倾诉呢?
本来,她是有倾诉对象的。这两年多来,不管有多少不快和郁闷,一旦和周向明在一块儿,这些不快便冰融雪消了,好像他身上有一种无形的消愁剂。正如周向明对她所说的那样:“每当和你在一起,连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温馨,什么烦恼、忧愁,都自动地退避三舍。正因为如此,两个人才那样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友谊的纽带才把他们俩系得那么紧;在对科学和事业的追求中,才会那样勇往直前,义无返顾。可是,今天这一纸文件,把既有的一切,都冲击得荡然无存了。”
周向明现在在做什么、想什么呢?是否也和她自己一样,手持这一张重如千钧的文件愁绪万端、心潮难平呢?他现在一定非常想见到她、并希望和她一起商讨今后如何度过这艰难的日子。但是,他决不会再到她的宿舍来找她了。根据他的性格,他不敢冒这个风险。过去,拘谨和怯懦曾大大地阻碍了他的才能的施展与发挥;现在,刚刚发挥了一点点,那也多半借助于她的友谊的力量;而他的才华只有用她的情谊作为催化剂,方可能释放出其固有的能量。
萧奇确信,周向明是有才能的一尚且不是一般的才能。她还确信,周向明具有远大的发展前途和释放巨大能量的潜力,这是和他相处两年多的工作实践证明了的,她完全相信自己的观察力。现在,他的才能和潜力,面临着被毁掉的危险一如果他在这种打击下一蹶不振的话;就有着很大的可能性。需要有人对他及时地进行心灵的疏导,使他能够放眼于未来,放眼于自我以外的大千世界,善自珍重,以待来日。而这个疏导,只有她才能有效地做到。因此,可以想象: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那颗被斲伤的心,只有经她温柔的手的熨帖,才不致流出血来……
想到这里,萧奇陡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冲出门去。
才碧岫惶恐地、不解地望着萧奇匆匆而去的背影。她怎么了?她想干什么?不会出什么事吧?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万一她心里一时想不开呢?才碧岫也身不由己地追了出去。但是,到宿舍大门口一看,萧奇已经不见踪影了。她又着急、又害怕,迅速地走进宿舍的传达室,抄起电话,给铸钢车间的值班室通报了这个情况……
周向明收到冶金处党支部转给他的党委文件时,正坐在他原来的工作室里写检查交代材料一他到底还是听从了党支部书记牛奋的忠告,驯顺地进行检查交代。
他本来是想干脆豁出去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听天由命,任凭发落一拉出一个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当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心里反倒平静了。因而也在宿舍里蒙头大睡起来,一口气几乎睡了四十八小时,算是弥补了前些日子劳累和紧张所欠下的亏空。他甚至想一直这样昏睡下去,那就什么都解脱了。来到尘世二十六年,受尽了命运之舟的颠簸,本想驶到一个安静的港湾之后,安逸地享受几天生活中应有的愉悦,谁知这次却行驶到一片惊涛骇浪所卷起的漩涡之中,很可能将要沉没到海底去了。其实那样也好,干脆就长眠吧,长眠就是幸福嘛!
可是,就连这个简单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前天,他正在沉睡中,保卫处的安得力科长敲开了他的房门。这位号称掌握北方机器厂万人生杀大权的人物走进室内之后,一屁股坐在周向明对面的床上,翘起二郎腿训起话来:
“周向明,你的交代材料写得怎么样了?该交卷了吧?嗯?保卫科长对自己的审问方式,有点自我欣赏的味道。”
对不起,我没有写,因为没什么好交代的!周向明硬撑起疲惫的身子,勉强坐了起来。
看起来你是想顽抗到底了?安得力冷笑一声,他的话讲得抑扬顿挫,很富有音乐感。周向明的衰疲之态,不仅唤不起他的丝毫同情与少许的怜悯,反而使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你不是有很硬的后台吗一动不动就直接找厂领导,现在怎么样?谁也救不了你!
你不是很会出主意吗一你和萧奇给秦力出了多少主意啊,使他轻易地就用感情把鄂古丽俘虏了,而把他这个老乡甩在一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局面扭转过来,可是这小丫头至今也不肯就范,还和秦力藕断丝连,企图死灰复燃;安得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现在也让秦力给你出主意呀!哼哼,我谅他也不敢一一这都是安科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杂念,他没让它们延伸得太远,而是及时收了回来,继续给他面前的猎物施压:不过,我想向你透露一点信息,话头一转,又变了一种腔调,你的亲密战友萧奇可已经向组织彻底坦白了!一这又是神来之笔,说罢,他看了看周向明表情的变化。
谁知周向明竟然丝毫未为这话所动,用沉默做了回答。
无声的回答是一种蔑视,比大声喊叫更有力量。安得力自己首先受不住了,他拍案而起:
“周向明,你的这个态度究竟想怎么着?”
我听凭组织处理。周向明对安得力连看都没有看,异常平静地说。
好啊,很好!那你就等着瞧吧!保卫科长气呼呼地站了起来,破门而出;可是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冲着周向明以泰山压顶的凌厉之势说道:我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可不像萧奇的嘴唇那样温柔。
卑鄙!周向明望着安得力悻悻而去的背影骂道。
他又重新躺在床上。
他很高兴刚才那样轻而易举地便把安得力打发走了,他又可以重新安静地睡一会儿。他实在太累了。
不过,他现在却难以人睡了。这倒不是安得力科长临走时带着威胁的话语使他产生了畏惧之感,而是实在不得其解的是:安某人以及冶金处、铸钢车间、工厂党委和运动工作队的某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他有生以来,从未妨碍过谁、伤害过谁;对国家、对社会他只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像点样子的贡献,不愿庸庸碌碌,做一个酒囊饭袋,枉在尘世上走这一遭。为什么这些人却不能容他?
他陷入深深的痛苦当中,就像窗外那被大风吹得混浊的天空一样,他的心境也是混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