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命 (2)
所以你看,不管开始到学校的时候是多么不情愿,不管最初有什么样的想法,国家还是对我们很好的,不收我们的学费,不收我们的住宿费,每个月还要发给我们七十多块钱。并且,还不需要为未来操心,毕业以后,国家自然会把我们分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工作的。
当村里的人问我父亲我到底需要多少学费的时候,我父亲一直逃避这个问题,一直不愿意说,一直拒绝回答。我甚至怀疑他会因此而失去部分村民的信赖,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我的“学费”太少了,我父亲不愿意泄露,更不愿意撒谎,所以只好选择沉默的方式。
那么我的“学费”到底是多少?事到如今,我只有实话实说: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学费,反正整个周口师院两年,我只在开学时交了五百六十块钱,结果学校发给我一米那么高的课本。
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愿意泄露秘密?这很简单:我考上了师范,亲戚邻居朋友都要三十五十一百的随分子礼钱,村委会也要拿点钱,还要送一场电影庆贺。甚至我父亲建筑工地的老板也表现出了少有的仁慈,给我父亲拿了好几千块钱。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上学只花了那么一点点钱,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我父亲是一个骗子?
我上师范的那一年,一九九五年的暑假,政府开始在我们全县消灭“无电村”,并且还在原来的官路上铺了公路。我很伤心的感觉到,命运常常和我开一些阴差阳错的玩笑:我上高中时,需要电需要公路的时候,它们偏偏没有;现在我要上学走了,它们全都来了!
我还清晰的记得我从教委拿回通知书之后的第三天,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我正坐在大门前的树阴下乘凉,远远的看到村口突然走来了一个身体健壮、步伐沉稳的汉子,胳膊下抱着一个钢铁材质的非常大的吊扇。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下的车,鲁台的公交车站点离我们这里至少有六里,我很奇怪他怎么挟着这么笨重的铁家伙、在这么热的天、竟然走这么远!
那个人正是我的父亲!他刚刚从山西晋城的建筑工地上回来。
我慌忙迎上去,把电扇接了下来。我发现它竟然那么沉,我甚至都觉得吃力,觉得扛着它根本走不了二百米。于是我想到,我父亲到底是因为年轻时当过兵,还是有一点蛮力的,但是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混得开,仅仅靠蛮力还是不行的,他需要的是多动动脑子,否则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还一直停留在建筑队技术员的水平了,当年和他一起搞建筑的战友却都成了大老板!
父亲走了那么远的路,依然兴致很高,立即把电风扇绑到了大梁上,接上刚刚连到我家的电,那个大风扇便呼呼呼的转了起来,结果附近的村民都来了,开始谈论我上学的事。
父亲掏出六百元钱给我,让我到鲁台去买电视机。于是我和一个邻居每人骑了一辆破自行车,不一刻就到了鲁台。我们花五百三十块钱买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飞跃牌的,又花了二十五块钱买了一个天线,还买了两瓶桔子汁,一人喝了一瓶,就把电视机绑好,骑着自行车飞快的回来了。
到了家里,村民们还都在院子里等着。几个人研究了一会儿,就找来一根长棍,把天线架好了。于是,刚刚傍晚,我们就打开电视,看上了沈丘电视台播放的节目。
从此之后,我们村,周围的几个村子,开始了关于我的话题。因为我是本地开天劈地以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虽然我比较惭愧,但是,十六岁就考上了师范,显然,也认为自己算是修成了正果。从此以后,本地的老百姓,将开始转变观念,再也不会只满足于能认识几个字,再也不会认为上学没有用了,再也不会认为我们这块穷地方不可能出大学生了。其意义自不待言!我们村西头的那户人家,也不用再以赌我考上考不上大学来决定是否让他们的女儿上初中了!
我的一个大伯,两个叔,一个姑,还有舅舅,小姨,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亲戚和邻居,给我随礼随了很多钱,我父亲甚至利用这些钱趁机盖起了两间东屋。我心里感到很是不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
事到如今,我觉得,我和我的大学,就像古代的婚姻。男女双方在结婚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面,而是先结婚,后谈恋爱。以后在相处的过程中慢慢培养出了感情。是啊,当一个习惯于每年都看到父母为公粮、提留款发愁的乡村少年,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个社会给与一点爱,而现在,突然每个月都能从学校领到七十多块钱的生活费时,他会怎么想?他怎么不会一下子激起满腔的爱国情怀?就好像一个男人,怎么会忍心伤害一个爱他的女人?所以现在,我想明白了,爱国主义不需要宣传,国家懂得去爱每一个人就行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只要国家爱他,就不怕他不爱国。而国家显然也不需要他的承诺,凡是嘴上说得好听的,实际行动中却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先办到国外,然后再伺机狠命的捞一把之后移居外国,这样的人,他宣誓说他爱国,那都是假的。国家套用谢霆锋的一句歌词就是:说爱我,别说承诺,爱我不需要承诺!
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就行了。
毕业以后,我才发现,其实学生很可爱,没有社会上那些复杂的东西。而我也逐渐的认识到,我张雁华的性格,这样的一个书呆子,也确实只适合呆在封闭的学校,只适合和一些还讲道理的人生活在一个圈子里。看来,冥冥之中,或许这就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我们慈悲的长生天,为了保护我,才让我做了教师。
但是,我依然很感激劝我留级的王老师。我想,如果当时我留级的话,可能现在还是一个教师,但也许就不仅仅是在高中教学了,说不定就进了大学,当了教授。不必再像今天这样还需要自己给自己做饭、洗衣服,然后扫地、拖地,却不能一心一意的来写我的小说或进行学术研究了。所以要说没有一点遗憾,那显然也是骗人的。今天,我想对王老师说的是:王老师,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人指导过我,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路该怎么走,致使我在很多事情上都走了不必要的弯路。而您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指导过我的老师,您根本不知道您的指导对我来说意义会是多么的重大,所以我真的很感激您,您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师,显然您也是沈丘县最好的老师!我如果早遇到您几年,那就太好了。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吧!
我们那个村庄,只有三百多人,不到六十户人家。但是从村子的西头到东头,仔细数一数,却有十一个寡汉条子。这里写的光棍汉可是真的,不是我们小学时那种只有男生上学的戏称。这些寡汉条子,因为心情忧郁,好几个不到五十岁,就已经去世了。所以我的奶奶,常常为能够给我父亲兄弟四个都娶上媳妇而感到自豪。可是在我小时候,在我四叔还没有成家的时候,我经常见到奶奶背着人哭。有时候,她常常坐在院子里,端着簸箕簸麦、簸玉米,一边簸一边沉思;簸着簸着,突然就把簸箕放在腿上放声大哭起来。她也不说为什么哭,就这样一个人在院子里莫名其妙的高声大哭起来,哭得幼小的我,也很心酸。我就劝她不要哭了。可是奶奶仍然哭,就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不再劝她了,她也哭够了,就不再哭了。擦擦眼泪,又继续干活了。
长大之后,我才意识到,我那裹着小脚的奶奶,性格是多么的坚强。
这些事情,我想我的父辈们,可能都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见过奶奶在他们面前哭过,奶奶对我的父辈们,有的只是严厉的管教。自从我考上大学以后,奶奶还是抽烟,还是那样严厉,还是那样因为重男轻女而不把孙女们看在眼里,但是再也不哭了,每次见到我,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明白,她只知道我上的大学好,无限的好,好到她不能理解的程度。
到了周口师院以后,我才发现,原来这里竟然离我老家那么近。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我父亲在项城干活,我就常常和伙伴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到项城去找他。现在,我发现,从项城再往西走不多远,就是周口师院。天哪,我怎么会想到,离老家这么近的地方,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好的去处!
第一次到周口,就迷了方向,一直误认为周口师院的大门朝西。第一次登上学校里五层那么高的楼,心里竟然很害怕,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不敢往下看,害怕这楼太轻巧,自己不小心会掉下来。到了周五,突然发现餐厅里灯火辉煌,原来是二年级的学生在跳交谊舞。第一次看到跳舞,天哪,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原来男同学和女同学,竟然还能这样明目张胆的手挽着手抱在一起!于是,顿时很羡慕,就交了十元钱,参加了一个小型的交谊舞培训班。
过了一个月,就开始有二年级的老乡游说我们参加自考本科。我也不知道自考本科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上了大学之后还要上学吗?但是,鉴于掌管学生会权力的老乡们介绍我进了学生会,我对老乡们很信任,加上花钱不多,就报了自考。当时报河南大学的自考本科,每一科只要四元钱。后来还听说每报一科,主管自考的老师都给那些介绍的同学提成五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管怎么说吧,那时的自考确实很便宜,又不卖资料,又不收学费。再加上当时考点都在学校附近,所以我整个本科文凭拿下来,花的还不到五百块钱。看看现在的自考,动辄四五千块,我终于明白苯鸟先飞的好处了。
好像是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自学考试的日子就到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周六的下午,自考的第二场,又要考英语了!
原以为高考之后,就可以和洋毛子才学的英语说“古的白”了,没想到现在还考!这真是怕鬼有鬼,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想,我就凭着原来高中的英语基础,如果这次考及格了,那就继续自考下去;如果不能及格,那就赶紧收手,不再参加自考了。反正才花十几块钱(报了四科,十六元)。
英语考试考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坐在前面的一个穿白衣的女同学,突然转过头来,要跟我对一对答案。
看着她那白净的脸庞,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仿佛蕴含了万种风致,我突然觉得她是那样的熟悉,我不确定我是否在沈丘的大街上见过她,但她至少在我的梦境中出现过。我一边接过她的答题卡,一边傻傻的对她说:“你啊,你,我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的笑道:“答题卡上有我的名字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让她看了看我试卷上的名字。
这时监考老师注意到了我们俩人的小动作,慢慢的踱了过来。我急忙把试卷拿了回来,开始抄她答题卡上的答案。
答题卡上还有她书写清秀的名字,叫胡丽。
最后,我让她看了看我的答题卡,很不好意思的对她说:“实在很抱歉,我的英语学的不好,只有抄你的,我才有及格的信心。为了表示对你的感激之情,等考试结束之后,我请你吃饭吧?”
她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想和你对一对答案,这样更保险一些,不是为了让你请我吃饭啊!”
我也笑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随便吧,你愿意去我就请你;你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你。”
她见我话里有话,就转过身去,不再理我。
等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她站起来就要离开,我赶紧拉住她说:“别走!”
她回过头来,似乎很疑惑的对我说:“干什么?”
我问她:“胡丽,你是哪个学校的?哪个班级的?”
她看了看我,说:“我是你们学校对面卫校的(周口市卫生学校)。至于哪个班级的,——我能不能暂时保密?”
我说:“那我怎么能找到你?”
她笑了:“你找我干吗?”
我不说话,只是充满笑意的看着她。
她说:“你要是真的想找我,不管我是哪个班级的,你都一定能找得到的。不是吗?”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此后的一个月,我不得不承认,我倒是真的会常常想起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生最初的暗恋,我想我已经十六岁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青年,我也不能确定我是否到了暗恋的年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我相信,我没有聊斋志异中王桂庵那样的福气,仅仅做了一个梦,就梦见了江边那个叫孟芸娘的美丽女子所在的地方。我不能像他那样苦苦的去寻找。我知道,如果我们真的有缘份的话,那一定会在周口这座城市,再次相逢。
果然,此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周口师院的沈丘老乡,为了联络感情,在中文系的大教室搞了一次聚会。在被彩纸遮得有点昏暗的灯光下,——感谢在老家度过的那些只能点煤油灯的夜晚,使我练就了很好的眼光——我还是清楚的发现,最后一排,物理系的一个叫郭子丽的女老乡身边,坐着一个娇弱而白净的漂亮女孩,她,正是我苦苦期盼的胡丽。于是我再也听不进前面老乡会的会长讲的都是什么事了,径直走到了最后一排,指着胡丽,问郭子丽:“她,也是咱们的老乡吗?”
郭子丽笑道:“是啊,不过她在卫校上学。怎么了?你们认识?”
胡丽躲到郭子丽身后,只是很羞涩的抿着嘴笑。
我顾不得回答郭子丽的话,轻轻的对胡丽说:“胡丽,明天晚上七点,我们在饭厅门口见面吧?记住,不见不散。”说完,我也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就头也不回的又到前面去了。
正是: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镇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若得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