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3370200000041

第41章 最怕胡庸医--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2)

于是,缺乏什么,狂补什么,拥有什么,卖弄什么,显然是以上这些“为什么”得以在文字中暴露的原因。不是“文如其人”,而是“睹文知人”,这些同行们的内心情结最终是按捺不住的。花言巧语也好,直奔主题也好,转弯抹角也好,卖乖卖快也好,或明或暗,或隐或显,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要表现出来。虽然,深沉一点的人讳莫如深,但琵琶半面,欲盖弥彰,蛛丝马迹,仍有踪迹可寻。而那些浅薄的人,情不自禁的烧包,津津乐道的自得,摇头晃脑的炫耀,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更不敢恭维了。一位朋友说,每当见这等货的表演,恨不能踢过去几脚才解气。这番话,多少道出大多数革命群众的心声。

因此,曹雪芹将张友士为秦可卿开的药方,抄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可能是他一次心碎的早恋记录?一个极美丽,又是极成熟的女人,对正处于性觉醒期的少年,那诱惑力是难以抗拒的。那些曾经在歌德、托尔斯泰等大师笔下写过的场景,又在秦可卿对他启蒙时读到。在贾宝玉心目中,她是色与性兼美的伊甸园里的夏娃,是最早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爱神。所以,云板响起,丧音传来,在情天孽海中的少年贾宝玉(很大程度也是作家自己),能不“哇”的一口鲜血喷出来吗!

虽然,秦可卿之死,是这部史诗中胜过元妃之死,胜过贾母之死的最辉煌的篇章,然而,惊鸿一瞥,流星消逝,魂梦依依,人琴两亡,只有这张存有伊人芳泽的药方,其保存下来的愿望,对一个爱恋得太深的作家来说,那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

固然这是作者私衷的表露,但如能给读者一个想象空间,何尝不可呢!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但也不尽然。有的,可以用语言表达;有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有的,像国画上的空白,是用来作无边无垠想象的。读者,不光捧着书在那里读,思索,或许是最重要的。因此,与阅读同时的浮想联翩,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感情升腾,在审美中获得愉悦,那才是艺术享受呢!

所以,性灵的文学特质,就怕庸人们在那一一坐实,尤其怕乱施虎狼药的胡庸医式的评家,文不对题,瞎白乱说,有时候,不仅毁了作品,还会毁了作家。

可敬的红学家们,几十年来使《红楼梦》变成作者信史的努力,干的正是这种大煞风景的事。中国有的是足以向全世界骄傲的历史着作,和史学大师,但能够进入全球文学视野中的不朽作品,和文学大师,实在是屈指可数。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曹雪芹,好容易有这么一部《红楼梦》,结果,被无数死去的、活着的食客们,生生鼓捣成一部个人的、家族的传记。不朽之作被他们搞得支离破碎,大卸八块,真他妈的让人痛苦。经他们玩剩下来的《红楼梦》,鲜活的诗一般的灵韵,化为乌有,文学全部蒸发得干干净净,像一只榨干了的柠檬,剩下的只有索然无味。

曹雪芹生前万万不曾想到,他的书能养活这么多人。红学,成为一个行业,不仅可以立足谋生,赚钱养家,还可以沽名钓誉,欺世盗名。如果大师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叹,我播下的是龙种,谁曾想收获的却是跳蚤。

红学家,是特殊的评论一族,但其中,良莠不齐,跳蚤不少。

于是我想起一张曹雪芹画像,肯定是跳蚤们干的好事了。若大师看到那个面胖、躯肥、体黑、富胎、一脸俗气的市侩,就是他本人的话,我估计他会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的。其实,这些作伪者,包括大名鼎鼎的胡适,都是聪明太过,而常识性的智商甚低的人,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这个意思了。博士一直到死,也交待不出他《甲戊本》的来路和出处,他说他忘了,也太把别人当小孩子那样容易哄了。同样,从收破烂那儿寻觅出这张不知其谁的画像,冒充曹雪芹来骗钱的主,至少也该去查一查敦诚的诗。那一句“四十萧然太瘦生”的“瘦”字,说明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急火攻心,涌上来的一口鲜血,是可能的。而画像中更类似油盐店掌柜,大车店老板的酒囊饭袋,除了龌龊,还能吐出什么呢?所以提到敦诚的这首挽曹雪芹的诗,正因为这个“瘦”字。

“瘦”,是曹雪芹贫、病、荏弱、伤感的身世所致。“瘦”,也是作家“四十年华”、时值壮年、灯油耗尽、弃世而去的原因。正是这个“瘦”字,解开了《红楼梦》中,求医问药,看病治疗的场面,为什么如此之多;也解开了大师笔下,健壮之美,阳刚之气的男子汉,为什么如此之少的疑窦。他肯定是一个北京人所说的“病秧子”、“药篓子”,所以,医疗话题之多,医生人物之多,治病场面之多,药物名称之多,构成这部小说的一个特色。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是遐迩皆知的法兰西文学大师福楼拜的夫子自道,是作家写到情深处的真诚自白。一个作家要想在作品中,写出绝对无我的境界,等于拔着自己的头发,想徒劳地离开地球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惟其曹雪芹如此,贾宝玉也不能不如此,连带着,引为契兄契弟的柳湘莲、秦钟也如此,都是女人气十足的男性。能够披挂上阵,厮杀强虏的英雄人物林五娘,恰恰是“将军俏影红灯里”的一个有男人气的女人。

曹雪芹的“瘦”,注定了他的孱弱体质,注定了他不少与医生打交道,在《红楼梦》中,医生这个行当,是荣宁两府以外社会分工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职业,在中国古典文学之中,它是独一无二的,也就不必感到意外了。

不知曹雪芹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写的“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中为秦可卿看病的张友士(第十回);给贾母看病的家学渊源、两代悬壶的王御医(第四十二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的那位未必就姓胡,给晴雯看病的胡庸医(第五十一回);“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中,那个插科打诨,贫嘴聒舌的江湖郎中王一贴(第八十回)。这四位医生,在一定程度上,倒可以看做是某些批评家的肖像写照。

这样譬喻,或许牵强,但人有病,要治,文有病,要评;治和评,这两者,工作对象不同,工作性质却是相同的。不过,治人病者曰医生,曰大夫,治文病者曰批评家,曰评论家,称呼上有所不同罢了。前人云,“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抑扬作品,褒贬作家,剖析潮流,针砭弊端,提倡什么时,谆谆告诫之心,言短意长;反对什么时,循循善诱之情,溢于言表。评家对作家的帮助,某种程度上类似医生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

据我所知,中国作家身体健康者有的是,但作品是否也很健康,谁也不敢打保票。因此,如病人需要医生一样,作家需要批评家和评论家,更需要前瞻性的文学理论家。因为,文学家按感觉来写作。评论家按规则做文章,感觉,很难说好或不好,规则,却是能做出该和不该的判断。所以,凭感觉的文学家,常常需要依赖懂规则的评论家指点,这就好比车要靠马拉着走。但是,理论有时可能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长青,死的规则与活的感觉脱节太多的话,在文学史上,我们便会看到车推着马走,或者,车拉着马走的评论缺席的现象。

或点石成金,剖璞见玉;或一针见血,弹不虚发;或隔靴搔痒,不着边际;或买椟还珠,射不中的。正如医生有高低之别,评家,也是有好差之分的。遇到高明的医生,药到病除,遇到低劣的医生,聋子治成了哑巴。同样,遇到好样的评家,如醍醐灌顶,遇到差劲的评家,一锅糨子,越搅越糊涂。

深通医道,有儒者风度的张友士,作为评家而论,这是对作家最有帮助的,因为他说真话,行,或者不行,虽然他说得很技巧,你能明白。而且他对毛病所在及其成因,并不隐讳,敢于坦陈他不敢苟同于别人的见解,既不附和,也不排斥,只是切中实际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商量着解决的方案,这就难能可贵。牌头不小,身份很高的王御医,自是大家风范。这样的评家,多泛泛之谈,好原则指导,喜旁敲侧击,你别指望他在一些具体的问题上,能答疑解难,但他言谈中的智慧火花,对作家的撞击,说不定山穷水尽以后,忽有柳暗花明的启发。

而王一贴式的评家,就等而下之了,他那“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的“疗妒方”,按他所讲“吃过一百岁,人横竖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的说法,这就很像经常在作品讨论会碰到的,发表一些不咸不淡看法,不荤不素意见的评家,对作家而言,多么有用说不上,多么无用也说不上,但没有王一贴的口若悬河,口吐莲花,会场气氛还真是热烈不起来。至于穿着白大褂,拿着听诊器的胡庸医式的评家,来给作家治病,倘若允许我选择的话,我不会挂他的号,不是怕治不好,而是怕被他治死。

所以,医生瞎治,不行,评家瞎评,也不行。治不好病,会死人,评不好文,不会出人命案,也很坑害作家的。海明威就说过,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些美国作家,由于按评家的教导写作,结果患了不育之症,再也写不出任何作品了。

对于文学,对于作家,碰上王一贴式的评家,好话说了千千万,废话说了万万千,也许疗效甚低,但耳朵还是受用的。碰上王御医式的评家,不完全肯定,又不完全否定,顶多要求你删繁就简,去芜存菁顶多希望你再上层楼,更下工夫,居高临下,或褒或贬,难免会有一点不开心,但不至于休克死人,从此完蛋。碰上张友士式的评家,期望于文学繁荣,恨不能掏心窝子地助你一臂之力,碰到如此良师益友,岂不三生有幸?

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出现的医生不少,但都停留在情节需要,起符号作用的角色层面上。而《红楼梦》中前八十回,出自曹雪芹笔下的医生:张太医之认真恺切,王御医之温文好礼,王一贴之山吹神哨,胡庸医之乱来一气,每位都是文学上独特的“那一个”,悉皆写得栩栩如生。

因此,我想,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到第十回“张太医论病细穷源”,要是遇上胡庸医这样的评家,这副给秦可卿治病的药方,肯定会是“令芹溪删去”的结局。所以,对作家而言,最怕的,是胡庸医,离得尽量远些,没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