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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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为高鹗一哭:我相信俞平伯的“大是大非”论(1)

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最被人关注,最引发争论的,最没完没了,难以取得一致意见的,莫过于《红楼梦》了。

就从近些年的《红楼梦》的有关情况看,电视连续剧的上演,有人说好,有人说坏;通县挖出一块石碑,有人说真,有人说假;程本脂本之争,有人说对,有人说错;辽阳丰润祖籍之说,有人说南,有人说北;直到最近,一些专家对红学研究的发展,有人高兴,有人忧虑……这些持续不断的分歧,证明这部不朽着作,确实是中国文化界一个永远的热点话题,而且总能引起反响。

这就不由得不叹服伟大的艺术作品,永葆青春的强大魅力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事物,难免有过时之虞,流行的会落伍,时兴的会消沉,热闹过了,仍会冷清,风头一去,便成乌有。名人会过气,美女会憔悴,佳作会滞销,好歌会听腻,只有这部《红楼梦》,不管时隔多久,总能焕发出常新的精神,令人注目,就因为它是说不完的。正由于这是个中国文学中最大的谜,因此所有想在《红楼梦》上扮演一个把话已经说完,不准他人赘言的权威角色者,好像都有笑得太早的弊病。在红学领域里,谁的头上都不具有一顶永不暗淡的光圈。包括胡适之先生,包括他发现的那部脂砚斋本《石头记》八十回本,不也有人提出质疑了嘛?

记得那部电视连续剧刚演出时,京师满城说《红楼》,掀起的一阵《红楼梦》热中,胡先生发现的这个脂本,是出足了风头的。对后四十回按照脂评改动的结局,其实民众是颇多争论的。所有研究《红楼梦》的专家,看法是否都保持一致,不得而知。作为一种很主观、很武断的试验,把一直梦寐以求的脂评线索,搬到荧屏上,一定令某些膜拜脂砚斋的红学家,有长舒一口气的痛快,那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真遗憾,可惜胡先生仙逝了,没有这个眼福,一睹那位胖乎乎的贾宝玉在狱神庙中的狼狈不堪的样子。如果,他看到了,是点头呢?还是摇头,恐怕要两说着了。

但老百姓,也就是绝大多数读者和观众,似乎对贾宝玉不去当和尚,不披那件猩红色的斗篷,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飘然而去,深不以为然;看到这位怡红公子,破衣烂衫,最后落魄潦倒的终结场面,都瞠目结舌。估计这些不甚赞成的意见,比较普遍、强烈,正好说明美学力量,有时挺能左右人心的。当时,主持此项拍摄工作的人,慑于众怒难犯,声明要重拍结尾部分,自然是一种安抚舆情的造势。说拍,也未必真拍的,后来果然也未拍。但至少表明这种落实脂砚斋评语线索的尝试,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在承认失败。若是真的要拍,这回,恐怕不得不依据高鹗续作了。

于是,我想,九泉下那位灰溜溜的兰墅先生,可以把头抬起来了。

也许《红楼梦》就是容易引起针锋相对的争议作品,什么都是两说着的。甚至由前后两个人的合成的这部书,至少在没有更强有力的反证出现之前,这种曹雪芹高鹗的作者联署方式,是难以推翻的。然而,也怪了,对于这两位作者,也是一个看好,一个看孬,碧落黄泉,评说悬殊的。高鹗那“闲且惫矣”的形象,成了他固定的脸谱了。

一些近代红学家,对于高鹗续作的否定,尤为激烈,以至于恨得咬牙切齿地声讨,我始终以为有欠公允,好像不应该如此诋毁后四十回的。这后四十回存在的本身,被人接受和认可,便是它的价值所在。谁要不满意,谁可以放开手去狗尾续貂,没有人拦着的,原作者曹雪芹没说过版权所有,续作者高鹗也不曾说过,他续了以后,就成了他的禁脔,不容别人置喙。但自从胡适之先生发现了这部八十回本脂评本《石头记》,不少红学家便把高鹗视为《红楼梦》的杀手,这实在也太过分了些。

在我看来,高鹗是位了不起的《红楼梦》的功臣。正如曹操所说:要不是我拒绝称帝,不知天下有多少人想当皇帝一样,若不是他来续定这部书,还不知有多少自作多情的和下三烂的文人来糟蹋这部不朽着作呢。

假定依据程甲本或程乙本的序中所说,曹雪芹的原书散失,后来又从鼓书担上找到了一部分,书商程伟元请求这位兰墅先生予以补缀而成的话,那么,不得不承认高鹗确是一位天衣无缝的修补高手,这是一。如果依照胡适和其后发现的脂评本子,只有八十回,完全是高鹗凭想象,硬续上后四十回的话,那么,他即使不胜过曹雪芹,至少也是不亚于曹雪芹的文章巨匠,这是二。非此即彼,而无其他。所以,将高鹗对于《红楼梦》和对于曹雪芹的贡献,一笔抹煞,是不那么令人心服的。

无论红学家怎么说他的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在艺术成就上有着天壤之别,但他在续作中,敢于悖逆中国人喜好大团圆结尾的欣赏习惯,虽然有“兰桂齐芳”的市俗之气,但能保持悲剧气氛到底,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手笔。“钗婚黛死”,“抄检大观园”,以及“宝玉出家”到整个家族的衰败,那效果毫不逊色于前八十回。

如果,曹雪芹丢失的或未竟的书稿里,并非现在这样的悲剧结局,那么,他向这位续作者脱帽致敬,将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后来那么多的续作《红楼梦》者,无不一一败下阵来,让曹雪芹的英灵,足足笑了个够。一直到今天,还有兴趣出丑者,没有一个不以闹出一屁股笑话而销声匿迹,足以说明高鹗的续书,是谁也不能逾越的高峰。但在职业红学家眼中,他的命运并不见佳,几乎绝大多数人,对他持非议否定的态度。而那个多少有些自恋的,还多少有些多情的,当然还有些倚老卖老的脂砚斋主人,一直被红学家置于尊崇的位置,是有点莫名其妙的。

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了解曹雪芹的创作,以至到了能够和曹雪芹字斟句酌,进行探讨的亲密程度,而且,他又是最早认识到《红楼梦》的不朽艺术价值,以至曹雪芹死后,还在不断开掘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同时与曹雪芹有着某些血缘关系的这位脂砚斋主人,竟然忍心坐视这部书的散失,而不加以任何匡救,实在是不可理解的。

因此,姑妄言之,也许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个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的场外指导、半合作者并兼总策划人的脂砚斋。

也许这个脂砚斋,是在曹雪芹成书并进入手抄本流通渠道以后,但《红楼梦》活字排印本还未出现以前的,某位或某几位评点家伪托的一个符号。若是他真的和曹雪芹在艺术上如此相知的话,到高鹗续书时,市面上尚能收集到断章残篇,那么这位脂砚斋却只知道埋头批注,而不去书肆逛逛,到鼓书担子转转,努力找到一些散佚的原稿,是无法说得过去的。程伟元之说,固然也有虚晃一招之嫌,但脂砚斋却未道及他对佚文的任何搜罗行动,是很值得怀疑的,他究竟是不是曹雪芹的朋友?而珍重亡友的遗文,不使失落,千方百计把它付梓出版,以免湮没,是我们中国文人的神圣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