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园地如今是显得有点清寂了。当年那些充满激情的拓荒者已经星散,踩着前行者的足迹并决心超越他们的后来者,似乎也在困顿的境遇中喘息,这情景总觉得有点像退潮时节的海滩,留给我们的只是对于昔日喧哗的追忆。幸而还有像陈仲义这样痴心而又不惮危殆的他自己称之为“高空带电作业”者,默默的坚持,带给我们以寂寥之中的慰藉。本书作者追踪现代诗潮的脉流,并对之施以独到的诠释和有效的总结,这工作他已不懈地进行了多年。
他当然面临了困难。他所面临的困难并不是他所独有的。不同的是,当许多曾经坚持的人把目光移向别处的时候,陈仲义依然专注着继续自己的思考,并且不断有新的成绩被创造出来。无论是谈论新诗潮或谈论后新诗潮,这些题目的先锋性质决定了浓厚的论辩色彩。我们的最大困难是我们不得不和那些无法对话的人们对话。
其结局当然也是注定的。本书作者对这一点了解得很清楚:他看到“沿袭已久的批评尺度”的乐此不疲的使用,以及“以非艺术的外力对待艺术本身”的惯性运作。但他还是辛勤劳作于艰难困苦之中,他的执着与坚定使他的理论阐释获得了广泛的共鸣,这当然是指那些可能引起共鸣的对象而言。对于纷繁的世界,诗的批评只是小小的一隅。
陈仲义如此固执地在这一方天地中坚持自由的思考,他一定相信时间公正的裁断。但这的确需要特殊的坚忍的品格。中国的时间有时表现得相当的冷酷,它无顾忌的延宕足以使血性男儿心灰意冷。有人因这种对于世情的熟知而取玩世或欺世的态度,但诚实者却愿为此付出漫长的寂寞。陈仲义现在从事的无疑属于后者。
这本着作是作者继他对《今天》以降的新诗潮作出总体的系统的观照的历史性延伸。追踪中国现代诗发展的轨迹,使他的诗学理论的探索更为宏阔、深邃,他的诗学思考因这种紧密的追踪而更具先锋色彩,这一点是相当引人注目的。陈仲义上述思考的“逻辑起点”是:现代诗是新诗发展的高级形态;中国新诗成熟的标志不是建立一套或数套格律形式,而是以现代诗的全面确立为其准绳。也许是对这一基点的信守过分的热忱和执着,他的全部精力都倾注于对他称之为新诗转型期、哗变期与集成期的阐发。人们可以呵责这一起点的偏执,但必须承认由此出发所达到的深度和宽度。他的建设性批评品格促使他与其尖锐抨击鱼目混珠的杂芜,毋宁倾全力于对诗的现代性的哪怕是萌芽状的开掘与张扬。
因此,当中国诗歌的后现代主义诗潮受到肆意奚落的时候,正是他的理论坚定性经受考验的适当时机。他锐敏的和迅捷的反应令人惊叹。他毫不迟疑地把第三代诗现象纳入他的诗学理论构想的框架,以前卫与辩证的视野,全面检讨其得失、功过。他的捕捉之网确实抛撒得相当开阔,从第三代的文化、哲学、语言、生命、思维、美学,直至具体的艺术手法都逐一涉及,以致使这部书稿成为当前中国大陆关于后现代主义诗歌最具规模的专着。陈仲义这一开发性的工作,无疑将为置身于这一大潮的跋涉者一个极好的反视参照的机会:给大量跟随而来的造访者以一把进入阿里巴巴洞穴的钥匙。同时,也是对那些早已丧失艺术感应力的、我们深深感到无法沟通的人们送去一些他们难以拥有的冲击与激动。
作者似乎在走着一条学院与非学院派治学方式交织的路。他凭借原来的诗创作的底子,似乎并不情愿做大量枯燥而缜密的论证,而宁可听凭“感悟”的引领而登堂入室。
他着意于在全面铺陈之中闪烁其沉着的机锋,有时则不免流露出点炫耀华彩的流弊。在中年的诗评家队伍中,陈仲义属于少数不太露声色的前锐,而在年轻人那里,他可能被目之为持重的稳健派,但陈仲义的理论机锋是无可置疑的。他频频发出的诗学挑战,足以使那些神经麻木者昏厥。深愿作者继续张扬探索的锐气,在当前无边的摸索和可能到来的诘难中,始终坚定自己的思考和保持独立的理论精神。这则是本序文作者的真诚愿望。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