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满脸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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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歪论师友(4)

(有的同学开始笑起来,气氛开始活跃)其实这样也不合算,因为白浪费了五十分钟的青春。最好的,也就是最经济的办法,就是千脆小睡片刻,然后精神饱满地倾听课,以特高的效率,把那损失了的时间补回来。(有人在推调皮鬼了,调皮鬼装作刚刚醒的样子,在揉眼睛)。所以我年青的时候每逢发困,就干脆小睡十分钟左右。就是为了醒后心灵像海绵一样地吸收老师所播种的真理。其实这个道理也不是我的发明。我是从毛泽东那里学来的。年青的时候,我听过陈毅一个报告,他讲过一个故事,十几年了,我至今记忆犹新,你们要不要听一听这个故事,(大家马上鼓掌,调皮鬼收起了他的讲义夹,开始倾听)正当淮海战役打得很紧张的时候,深夜开军事会议,毛泽东在讲话,座中一个将军却发出了鼾声,在座的将军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毛泽东不动声色地讲完了话。别人讲话,他却轻轻地对此人说:嘘……讲话轻一点,有同志在睡觉。

大家笑起来,把那个将军惊醒了。

现在我看到某某同学醒了而且笑了。(其实,调皮鬼本来并没有来得及笑,我这么一说,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大家一起为他的笑而笑了起来)我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让某某同学像那位将军一样清醒过来,现在他已经达到了那位将军的水平,让我们对表示他祝贺!(大家鼓掌。调皮鬼也鼓掌)但是,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样,某某同事的屡时清醒,和那位将军也不完全相同,我刚才忘记了告诉你们,那位将军醒来时,并没有鼓掌,而是满面通红。我注意到的某某同学醒来时,面不改色。这说明他还缺乏真正的大将风度(满堂欢笑)。就在我说话的时候,这位同学的面孔红了,这说明他还是有了大将风度。让我们为他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获得大将风度而再次祝贺他(大家鼓掌,然而调皮鬼此时虽举起手来却不知是否应该鼓掌)我注意到某某同学手已经举起来了,可是他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鼓掌,我想就这个问题和诸位讨论一下,他应不应该鼓掌?(大家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于站起来作正面回答)我不想再为难你们,也不想把我自己的答案强加给你们,我只想讲一个故事,要听的请鼓掌。(空前热烈地鼓掌)马克西姆高尔基到喀山去念大学,根本就没有门,他既没有文凭,又没有钱,只好请了一个老师,给他们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讲讲经济学。有一天时间到了,老师还没有来,他们大喜,就买了一点啤酒、香肠,小小改善一番,正喝得起劲,老师的脚步声来了。于是他们赶紧把啤酒之类偷偷放到桌子底下去。老师进来,马上开始讲课。他走来走去,从容地讲着,大家也一本正经地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忽然老师的脚把藏在桌子底下的一只酒瓶踢翻了,老师低下头去,仔细观察了一番。大家紧张得不得了,唯恐老师发现他们的秘密。但是老师在看清楚了桌子底下的东西以后,又平静地抬起身来,什么也没有说,继续讲课,大家松了一口气。现在我要问问大家,高尔基这时怎么课堂里议论纷纷,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过了好久,调皮鬼举起手来说我没有看过高尔基的《我的大学》,但是我猜出来,他这时恨不得老师把他大骂一顿。他说完后,脸腾的一下红了。

我说我十分高兴,你的心灵和高尔基之间如此地一致,不过我更欣赏你第二次的脸红,比之第一次的脸红,在我看来更值得你终生珍惜(全班为他热烈鼓掌。)

事情过去二十年了,调皮鬼果然如我所料,在分配到家乡一所中学去以后,很有出息,当了校长,最近他那里一个毕业生,考进了我们这所大学,他嘱咐这个孩子带来了他的问候。我问了他的近况。学生说,他现在是当地中学语文界的绝对权威。连县委书记都要走后门才能把孩子弄到他的班上去。他上课很民主,允许同学在课堂上和他辩论。但是他最讨厌我们在课堂上打瞌睡。最初,我们一打瞌睡,他就设法讲个笑话让我们开心一番,但是他的笑话,常常并不好笑,以后每逢有人打瞌睡时,他往往沉默,脸色难看。为了不让他太伤心,我们就约好有意地笑起来,但是常常被他看出来。

时代变了,连调皮鬼都更新换代了。

我收下了这个新一代的调皮鬼为他送来的礼物和一封问候信,但是过了很久却不知道如何给他回信。

天堂和地狱之间

我曾把所教过的学生分成两类,一类是可爱的,大都是曰后可能为我增光的,一类是可恨的,不少是日后可能为我添麻烦的。对于那些有才气的,日后可能为我增光的苗子,我特别器重。他们之中也有一些日后果然不负我的厚望,成了作家的,我特别引以为自豪,这当然是属于可爱的一类。但是其中有一个,虽然很有才气,却不但没有给我增光,反而以他的行为向我的划分标准提出了挑战。在好长一段时期里,他带给我的是一大堆久久萦绕心头的疑问。我一直弄不清,他究竟是可爱还是可恨。

这是一个清瘦得有点苍白的少年。第一次做作业,我就看出他的才气不凡。他小小年纪,就把人性描写得很有一点阴冷,就连亲子之间都有一些叫人心灵颤惊的自私。我看出来,他对于生活有个人化的、私有的感觉的。

什么是才气?这就是才气。上帝对人是很不公平的,他在一切方面都很大度,不惜把最美好的品行给于人类,但是在才气方面却很吝啬。而所有那些稀有的才子,大抵都有一点怪,不为世俗所容。也正因为这样,伯乐才比千里马更为难得。我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天才,但是能发现、培养一个比我有出息的大才,一辈子只要能当一回伯乐,也不枉我七尺男子在人世走了一遭。

毕业的时候我特别关照了有关方面,要把他留下来当助教,作为有望为我们学校(其实也包括我自己)增光的苗子加以培养。有关方面便通知他去考外语。这种考试是走过场性质的;何是他的外语特别不行,以为是故意为难他,气得当场拿起墨水瓶子一扔,就哗啦啦砸碎了一扇玻璃门。把我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大,但也无可奈何。其结果是被学校记了一大过,被分配到福州市郊区一所中学去吃粉笔灰去了。

为了不埋没这个人才,我又把他的小说介绍到《福建文学》去,编者也很欣赏,就请他到一个风景区去修改稿子。不知道是怎的,他又不守规矩,把衬衫的下摆打成一个英雄结,和一个什么英雄打了一架,其结果是,当时的《福建文学》主编给了他一句评语有其师必有其徒。

过了两三年,他来找我了,说是现在经过生活的磨炼,已经变得很是正统了。我自然高兴万分。他提出希望我帮他一个忙,调一个学校。我说福建省一所中专学校正好有我一个调皮鬼学生,改邪归正了,也和他一样变得正统,现在那里当一个教务主任之类的官,他们在一起工作可能有更多共同语言。我们谈得很是人港,他自然喜之不尽,我马上为他努力联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等了他许多天,他竟没有再来找我落实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那个当官的调皮鬼来看我,我顺便提起了他的师弟的事。他大笑起来。原来是,他听了我的介绍,马不停蹄地奔波,结果了解到,这位师弟,在那所郊区中学竟有一番颇为惊人的作为:和一个相当顽劣的学生不知因为什么发生了口角,他禁不住怒火中烧,便把老拳挥舞了一番,那学生自知不敌,好汉不吃眼前亏,落荒而逃。

他觉得让一个蠢劣的鼠辈在自己手下逃掉,有损英名,便呐喊一声,脚下生风,穷追不舍,直至宿舍,浑身解数还没有使够三分,哪知学生并不经打,早己经如《水浒传》中鲁提辖拳下的镇关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他当然不可能过瘾,又把学生的被子,以力拔泰山之雄姿,扔之于十数米开外的池塘里,出了一口鸟气,才拂拂袖子,踱着方步而去。

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像他这样一个感觉精致而且很有审美天赋的才子,怎么会有李逵的气质。虽然是我的老面子很大,调皮鬼也相信师弟是个人才,但有这样出格的记录,人事部门绝对不可能通过,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他今日一来是向我道歉,二来是附带向我进言,以后对于有才气的门生除了才气之外,还要注意其是否有李逵气质才是。

我不得不把他从可爱的一类忍痛转人可恨的一类。

这个武功和萧军可以比美的才子,才气一时还没有达到萧军的水平,在国内肯定是混不下去了。只好远走东瀛。在那里他奋斗了六年。其艰苦卓绝,为我所难以想像。他在信上说,除了才去那半年,找不到工作,每天可以睡八个小时以外,其余的五年半,每天大抵只能睡四个小时左右。终于事业有成,结了婚。不管日本有关方面如何以高薪挽留,他还是忘不了他的中国文学之梦,这是在日本绝对不可能完成的。因而他坚决拒绝了。

他带了一笔钱归来,买了一套房子。武功虽然还没有什么长进,但他在文学创作上追赶萧军的雄心不死,成日关起门来,除了献身于艺术,埋头写长篇小说以外,什么也不干。终于他拿着两公斤的原稿又来找我了,请我推荐出版。我自然拿出最大的力量为他效劳,虽然也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还有什么鬼花样C但是事实胜于雄辩,他这一次拿出了货真价实的东西。

当我拿着他沉甸甸的稿子,我想也许是我对他还不够理解,当年他的顽劣,不过是因为才气得不到正常的发挥,受到扭曲而已。

这样,我想按照我的好坏二分法,他大概可以归入可爱的一类。

就在他的大作即将出版之时,我不无玩笑地和他谈起他当年的英雄事迹。

他相当轻松他说了如下的话:

我这个人,不知怎么的,有时会突然失去理智,我的神经不正常。事后,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前几天,我太太说我的头理得不够水平,她一定要给我重新理过。我勉强同意了。但是在她给我洗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里憋扭,不可抑制地发起火来,大叫一声就把桌子踢翻了。

我太太是很了解我的。她什么也没有说,把桌子扶了起来。

她是个善良的淑女,不动声色,继续为我剪发,但是显然渐渐地失去了情趣。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说什么。剪刀的切切察声使沉默变得沉重起来。可是我却没有勇气来向她道歉。这时的每一秒钟都变得令人难熬。在这以后的一两天里,太太仍然和往常一样和我说话,连语调都没有改变。但是她越是若无其事,我越是感到不自然。我多么希望自己能鼓起勇气说一些表示抱歉的话,然而我就是说不出。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慢慢淡化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间才恢复了正常的调笑。这是一场真正的危机,与其说是我们的,不如说是我一个人的,它令我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感到无法排解的隐忧。每一次这样的发作,都带来持续的若有所失。我多么希望把它通通忘掉。然而,心头有一种空空的胀痛,又像有小虫一样在蠕动。不管是胀痛还是蠕动都令我感到我所不敢表达的后悔。每一次都给我带来悔恨的痛楚,但是到了下一次,又是旧病复发。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折磨一下太太,接着就折磨一下自己。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令我惊异的是,他的笑声里没有多少沉重之感。

我又把他归入可恨的一类比较恰当。

但是读他的小说,充满了对在日本的留学生中,沉迷于物欲的追求,背离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的批判,这无疑可以充分说明,他的审美情感追求绝对是超越世俗的。从作品看来我当年对他的期待绝对没有任何错误,他应该属于可爱的一类才是。

可有时,我又忍不住设想,如果我是他的太太,我会不会有一种和猴子相处的感觉?

也许我会提出离异的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想,我的这种想法像第六个手指一样是多余的。

也许,我的困惑,是由于我总是习惯于把人分成可爱的和可恨的。其实,人是太复杂了。我的那个二分法,对于复杂的人来说是太狭隘、太可笑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吉柏林的一首长诗(这首诗好像还没有翻成中文),说是一个人死了,来到天堂门口,守门的问他,这一辈子做过什么好事没有,他说,没有。他被天堂拒绝了。他又来到地狱门口,人家又问他这一辈子做过什么坏事没有,他说没有。而他又被地狱拒绝了。这个人大概以后就成了永远流浪的孤魂野鬼,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但是我觉得这个调皮鬼和吉柏林笔下的那个倒霉蛋不同。

要对他进行好坏二分法的划分,是太困难了。也许正因为他可爱,他才更加可恨,也许他因为可恨,他才更加可爱。别的没有把握,有一点是我是相信的:他日后不可能落得个在天堂和地狱间流浪的下场,他无疑是一个天堂和地狱都欢迎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