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满脸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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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听老鸟言(3)

也有解救的办法,你把钱财拿出来,主动送给穷人。金子、银子各一锭,用托盘里托着,请收下罢。这就叫做仗义疏财。有钱是不义的,如果把钱主动送给穷人,就是义士了。所以在梁山泊,108个英雄义士,宋江以全票当选大字第一号义士,天下英雄一见到他莫不纳头便拜。我国古典小说中,英雄崇拜之风,以此为最;无条件的个人崇拜,于此最为典型。这位宋江先生,外号及时雨。在农业社会,这样的恩泽恐怕连最英明的皇帝都要向上天祈求的。也许正因为此,虽然他既没有武艺,又没有智谋,却稳坐第一把交椅。

义士必须是财主,没有钱的穷光蛋就没有希望当义士了吗?有的。那就是用武力去抢劫,这叫做劫富济贫。这也叫义士,不过是第二等的。有了这两类义士,就天下太平了;在《水浒传》上,叫做杀尽不平方太平。

这里隐藏着我们民族很深刻的理想,就是追求平等。怎么才能平等呢?全世界的大圣大贤、先哲先知千百年来一直都在伤脑筋的事。我们的圣人认为最大的隐患是不平均,所谓不患贫,而患不均。一个人饿得要死,很痛苦,大家一起饿得肚皮贴着后脊梁,只有出的气,没有人的气,就开心了,即使翘辫子,也是古典的安乐死。汉语中,总是把穷与苦联系在一起,穷苦,穷苦,这是成见。如果大家一起穷,就不苦了。不是也有一个词吗?叫做穷开心。穷开心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不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让他冒尖,谁冒尖,我就痛苦。冒尖当然好,最好是大家都冒尖。套用己故作家王小波的说法,这个难度太大了,十个指头有长短,你想让所有的指头都像中指一样长,那有多么艰巨。可是要让所有手指像大姆指一样短,那就很简单,拿把刀来,没有刀,拿把锯子也成。不用费多大劲,就大家一起进人了平等的理想世界。

多少年来,我们的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从北宋的王小波的均贫富到晚淸的洪秀全的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所做的都是一件事,就是只许大家都穷下去,不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已经富起来的,就让他穷下去,和最穷的一样穷。所以在明朝李自成造反的时候,农民就唱了吃他娘,穿他娘!按太平天国的法律,私藏一两金子,是要杀头的。所以,这个极乐世界如果有一千条好处,可是有一条坏处,就是不能改变贫穷带来的痛苦的感觉。1947年,我们家搬到上海市郊区青浦,看见门前一片瓦砾,父亲问房东,回答是洪杨事变留下的。我是个崇拜英雄义士的人,可是那堆瓦砾无论如何不能给我崇拜的感情。

直到新时期,我们才从梦中醒来,让大家共同贫穷(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共同富裕)是平均主义的空想,按毛泽东的《矛盾论》,绝对平均、平衡应该是一种形而上学,按马克思主义,平均主义连同农民都是反动的。我们从形而上学的乌托邦中解放出来以后,才恢复了起码的常识,不可能让大家一齐都富裕起来,正等于不能让十个指头一样长。还是耐心一点、自然一点,让长的更长,短才可能往长里长。在经济学上一个简单的原理,生产是要扩大的,资金是要积累的。用仗义疏财和杀富济贫的办法,不利于资金积累,当然也就不利于社会财富的增加。用上千年的功夫,我们才体会到一条真理,那就是用让富人变穷的办法并不能使穷人变富。这话虽然是里根1992年在共和党代表大会上说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人废言。

财富不是龌龊的,它虽然为个人所有,但是功能来说,同时也是社会的。只有富人更富了,才会投资;穷人才有机会就业,就业了才能变富,用马克思的经济学来说,从绝对贫困上升到相对贫困。有钱使得鬼推磨,意思是金钱是万恶之源。如果去掉反面的意思,从正面理解,有钱使得机器推磨,有什么不好呢?总比人和鬼一起穷得没有力气推磨好一点罢。

五十年代初刘少奇在天津的讲话说,资本家先生,你剥削我一下吧,你剥削我一下,我就舒服了,不剥削我,我就不舒服了。文革期间把这批判为剥削有功论,当然是屁股朝天看问题的结果。其实,当前最应该批判的是绝对平均有罪论。

财富不是罪恶,本来,我们的老祖宗,对财这个字并没有成见。不过一边是贝,也就贝壳,也就货币。另一边的才一般说是表示声音的。但是我却觉得,同时也是表示意义的,持有货币的人,就是有才的人,对于社会来说,可能是相当重要的一种才气——以财生财的才气。

我们民族,很讲究义气,但是义气和才气相比,就是贬低财气,总是把它和花天酒地(酒色财气)联系在一起。

其实,没有财气,哪来义气,仗义疏财又怎么可能呢?

我的意思是,义气和财气是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的,用俗话说,也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五十年代中学生活之最

——献给母校江苏省昆山中学

最为意外的事——家庭突遭打击,经济困难,不打算升学。最理想的是,当一名新华书店的营业员,已经联系好了,只要填表即成。但是,学校宣布祖国大规模经济建设须要人才,初中生全部升学。不经升学考试,分配到昆山中学报到。既不要学费,又给助学金。

最兴奋的事——在操场上第一次看到拖拉机,虽然和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上康拜因式(联合)收割机不一样:却奔走相告。

最昂贵的食品——凹糟馆面条,每碗五角,每日只卖五十碗。整整三年,不敢冒破产的风险,未能下狠心尝上一碗。

最为美味而价廉的小吃——围墙外一个老太婆卖的牺蛋——煮熟的、孵化失败的鸡蛋,剥开蛋壳,小鸡还没有完全成形,有的只有一个头,长着稀稀拉拉的细毛;有的只有一只翅膀,有的屁股部分还只是蛋黄。

最为敬爱的老师——任英语课之刘铁。他给我打下了英语基础,使我这个在大学学俄语的,在1988年通过国家教委的英语熟练考试(EPT)得以出国讲学。

最为赞赏的老师——任化学课程的包彭林。因为他的神奇教学法,使我这个文科大学毕业生,在64岁生日的今天,仍然能够流利地背得出化学元素周期表和元素置换次序表。

最严厉的老师——担任数学课的严大中,语言精炼到没有任何一句废话;从来不笑,但是,令人有亲近之感。

最为独到的发现——有三位中年老师不约而同地把解放前的西装改为中山装——文革期间改称为毛泽东服。

最为惶惑的事——两位女教师的相片出现在照相馆,教导主任在大会上严加批评。

最有趣的老师——任历史课的刘恩同,他伟大发明是,年代记忆法。例如,法国大革命开始的年代是:1——789。听一次就终生难忘。他的苏州口音,把八发成BO。每逢周六,匆匆乘火车赶回苏州家中,过他的周七,周八(BO)归来。周九上课,神采奕奕;否则,星期七、八、九日神情黯然。

最不敢承认的心里话——有个女同学很漂亮,无与伦比:自从有此发现以后,对她说话尽量简短。

最为不幸的是——这位美丽的女同学因为走读,要做家务,成绩不好,意外地留了级,竟不敢去看她,仅仅因为她很美丽。

最矛盾的是一个同学的家竟然和厕所同在一个围墙里,而他家的五香豆仍然很香。

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个同班同学居然结了婚,当了爸爸。

最有趣的发现一个女同学公然盯着一个男同学,看呆了,被我们发现,她仍然痴迷不已。

最秘密的议论——林黛玉只能做朋友,娶老婆要还是要薛宝钗。

最开心的事——放假前的一天,乘女同学未到,把菜端到角落里,几个死党,一啖而光,以报复她们平日分菜的不公。

最难忘的是——在马鞍山塔下的营火会上,萌发了献身真理的浪漫精神。如果有一天,被敌人拷打,就是烙铁烙在胸脯上,冒出烟来,也不哼一声。

最害怕的老师——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从略。有同学被他叫到办公室去训话,我幸灾乐祸,问他:吃大菜(西餐)味道如何?。

最不应该忽略的——县文化馆:每星期天尽量争取时间去读一份叫做学习(初级版)的理论杂志:日后的理论修养,其最初的台阶,从这里开始。

最奇怪的是——不太热衷看苏联电影,喜欢听书,尤其是星期天的会书——几个说书艺人,相继表演拿手好戏,而且在开头的时候,往往互相调侃。

最苦恼的事——额头的侧面发现青春痘;用头发遮也无效。

最自得的事——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长相,觉得应该属于超一流,尤其是戴上眼镜。

最有意思的回忆——误以为自己生了肺病,给毛主席写信求助。

最大的特长——结合生物学课程知识给女同学起绰号,如,乌克兰大白猪之类。

最不好意思的事——偷偷地看《金瓶梅》,直到脖子发烫,出于共青团员的良知,只看了一半,把书还给了一个对此书内容一无所知的乡下同学。

最得意的事——在上海《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被同学称做高尔基。

最可笑的记忆一个男同学向一位女同学偷偷表示爱慕,在团支部做检讨;女同学发表长篇的、义正词严的讲话,声讨其资产阶级幸福观。

最热爱的课程——英语及其它几乎全部课程;当时特有的苏联式的课程——机械制图是例外。

最幼稚的事——某位上海同学老是对于苏联式的数学课本表示太浅,比49年前美国式的数学课本差得太远,他不屑一顾的神态,使我顿觉矮小,从此对他肃然起敬。

最难忘的笑话——在中苏友好月的讨论会上,一位同学批判美国生活方式,说,我们不能像美国女人那样穿玻璃裤子。

最大的发明——机械制图抄袭法,把同学画好的图纸上的交叉点和圆心用大头针刺到自己的图纸上,将曲线和直线连接起来,节省了大量的生命,用来阅读苏联小说。

最危险的事故——体育考试,八百米长跑,未到终点,一头栽倒,口吐白沫。仰面朝天,以为是要死了,看到蓝天上白云飘飘。想到许多革命烈士,中弹以后大约也看到这样的蓝天和白云,觉得非常幸福。

最精彩的记忆走在通向新校舍的古桥上:大叫一声:

阿拉,高中两——年级哉!

最大胆的自创格言——我每天大笑三次。

最大的愿望——愿天下人有三次16岁,第一次是草稿,第身在福建,最爱听的话——全世界五百家大企业,福建来了三十家,而昆山一个县级市就有二十家。

最想喊的口号——全世界中学生团结起来,向刘铁老师、包彭林老师和严大中老师和刘恩同老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