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满脸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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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怀念苍蝇(2)

我从来没有亨受过这种崇拜的目光,我绐了他一把。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舐着手指要,只要我表示一点迟疑,他就对我行军礼,并且说我叫你哥哥,叫你哥哥不不行吗?我只好又给他一把。

过了不久,他又故伎重演。

我没能办法,只好向他妥协,直到他把五香豆完全彻底地消灭了,我把书包翻给他看,他才心满意足,并且主动提出陪我去轮船码头。

然而,乐极生悲,待我们奔到码头时,最后一班轮船已经开走了,祸不单行的天上有几团黑云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狂乱地飞舞起来,看样子要下雨。我赶紧系紧鞋带,准备步行回家。十二里路本来不算太远,但四周都是田野,一个人必竟有些害怕,但是事到关头,要哭都没个地方了。

正好一个同学的母亲来河边洗菜,她看看天说:快下雨了!你不要回去了,就住在我们家吧!

凭良心说,我是多么想在她家住一夜呀。她家就在河边街上开着一家大饼油条店,她儿子孙志华和我同桌,我上学时常常邀他同行。她妈妈给我吃过她家的油条、饼,还说,要我拜他做干妈。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后来,也说是那个超级大馋鬼不知从哪里放出风声说,孙志华家有一个小妹妹(才五六岁),她妈妈收我当干儿是假,要招我当女婿是真,可真是门当户对,连姓都不改,吓得我从此再也不敢上他家去。

大难临头之际,孙家妈妈的好意令我感激得眼泪直到眼眶里打转。当她伸出潮湿的手把我往她家拉的时候,我都跟着走几步了,然而我忽然看到超级大馋鬼很知趣地往路边溜的样子,脸上还露出一种神秘的笑。

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的!只要我往孙家妈妈家一住,明天课堂里的特大新闻绝对有轰动性,我就是把所有的五香豆都奉献给他,也堵不住他那又好吃,又好吹的烂嘴。

虽然天上的乌云飞得更猖狂了,我还是从孙家妈妈手中挣脱,一溜烟走向镇口,踏上蔡家油坊外的大路。

那时候朱家角到青浦还没有公路,也没有汽车,连自行车都很少,只有在四号桥那边有一条比较宽大的路,才一二百公尺吧,却长满了野草。据说没有钱再修了。我走上那沿河官路时,心中颇为紧张,雨虽然还没有下,风却有点疯狂,河里的水有点发暗,浪花变得恶毒起来,河岸边不时有土块崩裂下去,发出一种不祥的声音。我把衬衫的两片前襟打了个结奋然而行。心中默默祝福老天别下雨。每过一道桥,我心里就多了一分安慰。

很快,我走到四号桥,那是一座圆拱石桥,我站在桥上,回头一看来路,那风起云飞的天空和禾苗惬伏的田野不免豪情满怀,必竟自己是个男子汉。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一粒温暖的大雨点落在我的鼻尖上,接着便听到雷声从远处滚过来,暴雨说到就到,我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下巴上,眉毛上都已经开始往下淋水了,这时再看田野早已在白茫茫的雨幕笼罩之中了,禾苗啊,田间小路啊,都不见了。连河里的浪花也不见了,都在横飞的雨帘之中。我赶紧把书包顶在头上,然而浑身还是湿透了,裤子都沾在屁股上了。

四野茫茫,连个牛车棚都没有。

这时雷声成群结伙挟着紫电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把我包围在桥上。

我突然悲从中来,起初是轻轻地啜泣起来,后来觉得在如此声势浩大的雷雨中连自己也听不到,实在太渺小了,于是我放声大哭起来,一头哭,一头大骂老天,大骂那个超级大馋鬼,也骂孙志华那个小妹妹,没有他们两个白虎星,我怎么可能受此灾难,绝对不敢说的骂娘的话都倾泻出来。

我骂得好不痛快!我的惊恐和委屈调动了我童年时代最恶毒的感情和最野蛮的语言。骂声给了我一种庇护,让我在雷声的威力下,有了一种反抗的,奋战的力量。

骂了一阵以后,我开始骂自己嘴巴太馋,不过用的是比较文雅的语言,并且下决心明天再不买五香豆了,非常意外的是雨声不久就慢慢地休息了,雷声疲乏地撤退到天边去了,我当然知道雷雨不是我骂跑的,但是仍然觉得开心,开心得得意地笑出声。

头上露出好几片蓝天,太阳从云中直穿下来,像金色的溶液在倾泻,我拧干了头发,又把衣服裤子脱下来拧干了。夏日阳光照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并不烫人,走到青浦西城门口的时候,我的衣服已经干了,只是头发有点潮。

回到家里,妈妈正在煮饭,她忙着把一把一把稻草打成结往灶膛里塞,看了我好一会,问了一句,你挨雨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奇怪,这夏天真是东边日头西边雨,城里刚才雨下得瓢泼似的。

第二天,我果然没有再去买五香豆吃,很正派地买了一张船票回家。超级大馋鬼自然很失望,但也无诗奈何。

但到了考试那几天,我又不得不去买五香豆了。因为爸爸觉得考试时间再这么早出晚归;一来怕累坏了我,二来也怕刮风下雨不安全。于是爸爸拎着长长一捆钞票(有一二尺吧)去到孙家,孙家没有收钱,却十分殷勤地接待我,让我和孙志华同床。

正因为这样,我不能不每天买一大包五香豆去讨好超级大馋鬼。好在他也很义气,吃了五香豆以后,舐遍五个手指头,对我眨眨眼睛,在课堂里绝对不提起我住在孙志华家的事。

自从1948年离开朱家角小学以后,我一直没有再见过他,但是我却记得他有个很好听、很文雅的名字,但是为了不至于引起他晚年害羞,我这里替他永远保密。

女老虎

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正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学校多少都受到日本军国主义教育风气的影响,其中最可怕的一点是提倡学生对老师有理服从,无理服从,连低年级学生都要服从高年级的;对教师那更是绝对服从了。不服从怎么办,打!我亲眼看到一个五年级男生被一个姓黄的女老师(外号黄老虎)用挡门的木棍打了,棍子都打断了。还有一次,一个男生偷了一瓶墨水,这位女老虎就罚他双手伸直,把墨水瓶放在他手上,不许他手垂下来。

当时,光是远远看着,自己的手都隐隐感到酸了。我不知道那双手在几分钟后顶不住,垂下来,这位女老虎如何处置他。

女老虎是训育主任,威风一世。

非常不幸的是这位女老虎兼我的班主任。其实她不过是个堂上她管教学生的惟一法门就是打手心,而且打得很认真,一丝不苟。打下去眼睛里发出得意的光来,显然是一种享受。

她教算术,不管什么人犯了什么事,从不交学费到不交作业,一律两下手心,绝不超额,如果既不交学费,作业又不交,就是四下,这样的加法,绝对科学,从来不会因为我们诚惶诚恐的眼神,抖索的嘴唇而有任何减免。其落手也不会因为板子数量增加而稍稍留情,每一下的分量都是绝对均衡的。

差不多有好几个月,我每天早上都要被她打两板子手心,原因是我总是不交算术作业。其实,并不是我不想交,而是我根本不会做。

日本人把我家赶到农村,那里根本没有公立学校,因而我的启蒙阶段是不正规的,学习的方法就是识字,背书,惟一的科目就是国语,根本没有算术,回到城市以后,我最初念的天主堂小学也都没有算术,只有国语。我在半年之内念到了第八册,按语文程度我可以升五年级了,可是算术一天也没学过。

转学报名的时候,我父亲谦虚了一下,才七八岁的孩子五年级没法念,就念三年级吧,于是我就分到这女老虎名下。第一堂课就是算术。

我一进课堂就傻了,女老虎在黑板上书一个房檐似的架子,下面写了一排排数字。我硬着头皮听了半个小时,才知道是在教除法,可是我连加法、减法、乘法都没有学过,完全莫名其妙。

作业布置下来了,不会做,也不敢告诉父亲,第二天就没法交。女老虎倒也爽快,也不问你为甚么不交,也不骂你没出息,抓你的手;当着全班同学,啪啪两下子就算了,明天还是交不出,照样两下子,绝不劳神追究原因。

她打得不算午分重,但还是挺疼,每天都有五六个挨打的。

别人挨打的原因多种多样,我挨打的原因却永远相同。挨打的同伙中也有些老油条,他们颇有英雄气概,挺着肚子上去,挺着肚子下来,绝不流露一点痛苦的神气,潇洒得很,还主动来启发我:夏天用老姜擦擦手心;冬天用冰冷的砚台压在手上,就不疼了。

平时,我对于功课不好的同学打心里瞧不起,设想到现在弄得同病相怜,对他们的防疼土方我当然不敢怠慢,以后试了几回,似乎有效。但挨打的痛苦仍然很强烈,特别是想到和这些浑身满脸都是泥污的家伙为伍,实在悲凉万分。

我慢慢发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在于,我害羞;而他们没有这种感觉。我的痛苦不来自手心,而来自内心。我受不了当众挨罚的羞辱。我读书向来不费劲,受到父亲的器重,得到亲戚的赞扬,在兄弟姐妹中很有威信,我最早的荣誉感都来自我善于读书,我已经习惯了同辈以尊敬的目光看我,怎么能日复一曰被同学当作笨蛋,没出息的家伙?不论是被人瞧不起,还是被人同情我都受不了。

每一次打手心都是对我自豪感的一种摧残。我在班上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角色,然而我又不甘心和那些老油条一样,手心打完,老师一转身,就吐一下舌头,做一个鬼脸,甚至伸出一根中指,做一个下流动作,引得全班同学会心一笑,把自己挨打的羞辱变成同学对自己的欣赏。

我觉得那样做很叫人恶心。终于,我感到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我不敢去找父亲诉说,只好对母亲说:

明天我再也不去学校了,让我去念私塾吧!妈妈很惊讶,问为什么。

那个黄老师每天都打我两下手心

妈妈震怒了。这还了得!叫爸爸去学校找老师论理,那老师姓什么。一听说老师是女的,她就更火了:哼,自己不会教,反倒打学生!这样天天打,再聪明的孩子都给她打笨了。走,跟我去找爸爸,你爸爸认识你们校长,前几天还在一起喝酒。妈妈向来宠爱我,无限信任我的天赋。她的愤怒越来越难抑制,她拉我往外走,我自然不敢去,死赖着不走,抓看门框。我恐怖极了,丢下我就一个人去找父亲问起缘由来,岂不是很丢脸,我在家里的地位不是完了!可是到了晚上,父亲回来了,很温和地对我说,他已经找了校长,校长说好说,好说。明天保证不会再打贵公子的手心第二天,我第一次跳跳蹦蹦地跨进教室,女老虎早在那里等着了。

她刚打完一批调皮鬼的手心,随即把眼睛转向我算术作业我坦然地说,没有做。

她非常平静地说:把手伸出来!

我非常诧异地瞪了大眼睛,把手往口袋里缩,她走过来把我的手很得意地拉起来,啪啪就是两下子,还是一脸公事公办的神色。

我难堪之极,特别是当我看到那些刚刚挨打的老油条们脸上露出滋润的窃笑,我就被羞辱感完全淹没了。我忍不住对着黑板无声地流起泪来,泪流得越久,那些老油条心的笑声也越高本来我是个很硬朗的孩子,很少流泪,尤其在大庭广众之间,但是我看不到有甚么可以改变每天受辱的希望。看来,这一辈子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几个月来的痛苦一下子都作泪水一泻无余,温热的泪流过下巴,一滴滴落在算术书上。

我如此汹涌的泪水和沉痛的悲切,倒使那些老油条不再嘻皮笑脸了,他们出于某种侠义精神前来安慰我,替我擦泪,并且用粗野的话骂那个母老虎,他们的同情更使我悲从中来,泪水流得更加豪放。没想到,几个老油条竟然受到我眼泪的感染,和我一起哭了。不久,便哭得很整齐。不过他们的哭和我的默默流泪不同,而是带着嚎叫的,几个人一齐哭,那声音是颇有一点气势的。听着他们的哭声,无异于世界上最美妙的友谊交响。

看到他们一面哭一面抹眼泪,把脸上弄得花里胡哨的,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也先后笑了起来。

于是他们提议,今天逃学,下面的课不上了,缺课是不打手心的。

那天,我第一次加人了逃学的队伍。就在逃到公园里玩翘翘板的时候,一个老油条告诉我,可以到女老虎家去补习,每月我大喜,赶紧回去告诉妈妈,妈妈随即请人背了二斗米过去。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就迳直往女老虎家去了。

原来早有好几个同学在那里做算术作业。女老虎冷冰冰看了我一眼,开始教我加减乘法,她讲得十分明白通畅,她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而有弹性。每逢我有不懂的地方,她常常只用一两个字母回答我的问题,绝不浪费任何一个音节,对其他补习的同学也是一样。

一间狭小的房间,一张古老的八仙桌上,七八个学生挤在一起,她一个个地解答批改,空气肃穆而紧张,我开始被她的讲解吸引,乘法一点也不难,我很快把乘法口诀都背会了。

补习了两个月之后,我发现有两个大收获:

第一,我的算术成绩扶摇直上,不久就在班上名列前茅。这种优势一直保持到高中,现在回忆起来,她在教学上是很有才华的,很值得我终生铭记。

第二,那个答应不打我手心的校长原来就是这个女老虎的夫君,但我没敢仔细研究他是不是个怕老婆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