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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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马马虎虎我的脸

我已经发誓,不再去看男人们、女人们的脸了。我走起路来,低头瞅地,我观赏风景时,举目望天,当我不得不和人类四目相对时,我也是两眼朦胧,雾里看花,眼前的这个人美或丑,光脸还是麻子,我并不去在意。

这里面有原因。那些爱过我和我爱过的女人,都已红颜半憔悴。她们告诉我:女人要老,一天一个样子!因此我不忍心去看,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诅咒岁月!

而对于男人,我决定不再去看他们的脸,是因为柳亚子先生说过头颅早悔平生贱!”这话于我此刻的心境竟是这样地适合。人生过午,心已经淡了,看别人脸色的日子已经过了。

那么,说一说我自己的脸吧!这叫自恋情结。不久前在银川,看了镇北堡影视城张贤亮先生为他设的那个纪念馆后,我在酒席上发表即兴演说: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都有一种自恋情结。你看,我也不能免俗。我是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这可以商量,但是,我确实有自恋情结。

我的脸生得马马虎虎。对着镜子,我只能这样认为。几年前,作家高红十在一次回忆往事时曾说:高建群那时候刚从部队上回来,很瘦,一身旧军装,英气勃勃!红十这话,叫我感动了好一阵子,不过后来细想,此话只是一种偏爱吧,或者叫记忆误区,因为镜子里的这个人,何曾英气勃勃过?

吹了五年的漠风,中亚细亚灼热的太阳在我头顶上烘烤了五年。我的大门牙在一次骑马时磕断了,我的眼角在和哈萨克牧羊人哈巴什摔跤时留下了疤痕,我的脸上被太阳晒得斑斑点点,因此我那时候的脸,只能叫“斑驳面容”。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开头有两句话,这话曾使我激动得双目潮湿。这话说:“有一次,我在巴黎街头遇见了你。我对你说,我爱年轻时候的你,但是,我更爱你现在备受岁月摧残的斑驳面容!”现在我明白了,是“斑驳面容”这四个字令我感动的。

再往前追溯,听母亲讲,我小时候曾生过一场大病,是出天花,幸亏抢救及时,才没有落下疤痕。不过如今,拿一个放大镜,在我脸上细细观看,仍能看到一些细密的坑儿,这事让人现在想起,真有一些后怕,于自己,倒不是特别重要,顶多让自己成为中国的最后一个麻子,损失最大的还是国家,出于爱国主义的考虑,那样,国家宣布根绝天花的公告就得迟好多年了。

再往后追溯,而今我已经老了。“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秦腔名角杨凤兰的这一句唱词,总让人有怆然若失之感。我的脸上已经堆满了岁月的风尘一也难为这张脸,所有的事情,都得它出面迎挡,唉,谁叫它不幸成为高建群的这个人的脸呢?随着身体的发福,脸也发福起来。前几天,往一个证件上贴照片,人事处长说,你怎么是三个下巴,说罢,挥动剪刀,一剪刀剪掉两个。“这样好看些!”他说。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前些年看过的一个面膜,是从鲁迅研究家高信那里看到的。面膜是鲁迅,是鲁迅刚去世时,肌肉还没有萎缩,雕塑家用石膏糊在脸上,取下的。那是一种怎样的饱经沧桑的脸呀!现在人们喜欢读山读水读什么的,那么,让我们读一读这张脸吧。那里面有着许多需要破译的东西。你在这张脸上,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一生,看到一个民族的一段沧海桑田。那时幸亏没有美容这一说来掩而饰之。我这话犯忌了,因为当今是全民美容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