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和王承光怎么也想不到,由于抄写和审阅时的疏忽,信的“甲”部分倒数第二段最后一行的“有得有失”,抄成了“有失有得”,把“得”与“失”的位置写颠倒了。这个疏忽又使这幕悲剧向纵深发展。
“好!好!送到就好。”王承光报告了送信经过后,彭德怀顿时兴奋起来,“你告诉秘书这是封急信了吗?”
王承光答:“告诉了。”
“你对他说,要赶快送主席啊!”
“我让他越快越好。”
“这封信可不能丢了啊……”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突然间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小孩。
“哎,哪能呢!放心吧!”
彭德怀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向王承光投去满意的目光:“这么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了!”
他夹起信的底稿,脸上露出笑容,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直奔张闻天的住处。
整整一下午,一文一武促膝交谈。
张闻天的情绪非常激动。他十分钦佩彭德怀这种犯颜直谏、慷慨果断的精神。他完全同意彭德怀信中的内容。他表示在适当的时机和场合,将发表自己的意见。
晚饭后,张闻天一头沉湎于办公桌前,为自己的发言做准备--明天会议就要结束了,发言的机会只有一次!
而彭德怀则如释重负地迈着轻松的步子去看电影了。王承光、景希珍为他这种少见的愉快心情而高兴。
与此同时,毛泽东正在审阅彭德怀写给他的信--他那睿智而敏捷的大脑在运转。他在历史和现实间思考,他在现象和本质间思考,他在理想和梦幻间思考,他在事业和权威间思考。他熟练地运用着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和对立统一学说。运用着在长期的战争中自创的策略思想,运用着线装书透视出的历史规律,使他思考后的结论既深刻又简单,既含糊又清晰、既虚渺又坚实:这不止是一封信,也不止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形势的问题,它是一种不可低估的反对势力代表!党内正面临着一场严峻的斗争!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阴郁多虑的情绪愈加沉重起来。
但他不动声色。“每临大事有静气”,他早已练就了这种功夫。
7月15日,中央办公厅通知,会议延长,日期不定。
通知没有说明会议延长的原因及下一步的议题。与会者虽有不少猜测,但绝大多数人都不曾去想会议延长意味着什么,更没有觉察到一场事变正在庐山之腹孕育。
彭德怀接到通知后,昂奋之情不可言状。他思忖着:看来我的信起了作用--毛泽东看了信,要解决问题了。
7月16日,毛泽东把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三位常委召来,专门讲了彭德怀写给他的这封信。他抽着烟,微笑着,神情轻松而平静:“我建议要大家评论评论这封信的性质。让彭真、陈毅、黄克诚、安子文等同志也上山来,参加会议。如果林彪同志身体还可以,也请他来。”
三位常委此刻并不完全理解毛泽东是何意图,只以为彭德怀这封信可能出了什么差错,并没有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既然主席说了,要大家评论,那就照办吧。
于是,中央办公厅就将彭德怀的信即速赶印出来,发至参加会议的全体同志。毛泽东在信的首页加上了一行醒目的大字标准--《彭德怀同志的意见书》,并批示“印发各同志参考”。
7月17日,会议开始讨论“意见书”,结合讨论《会议纪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使彭德怀的思绪堕入空谷:我给主席个人的信件,怎么变成了“意见书”?这样专门讨论“意见书”,目的是什么呢?
他一度想去找主席申明自己的观点。可转念一想:主席既然把信作为“意见书”抛了出来,不就等于把写信人也抛了出来吗?再去找还有什么好谈的?谈了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公开了,那就公开一切吧--他等待着。
彭德怀的“意见书”一印发,便成了与会者议论的中心。
这时候,有一个人异常兴奋,此人便是康生。康生与柯庆施一样,在“大跃进”中处处煽风点火。彭德怀曾气愤地说:“康生又在发神经了!”康生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庐山的,他担心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想不到17日上午中办发来了“意见书”,他顿时高兴得跳起来,立即抄起毛笔,向毛泽东写了个表态的条子,大意是:彭德怀这封信,绝不是偶然的。多年来,他和党就同床异梦。这次,他的矛头,就是对着主席来的。这是一种反党反主席反社会主义的行为。我斗胆建议,不能姑息……
不难想象,康生此举,对毛泽东的决策将起什么作用。
7月18日,彭德怀在西北小组会上郑重声明:“我这封信是写给毛主席个人作参考的私人信件,根本不是什么‘意见书’!”
他要求收回这封信。
然而,就像泼出去的水不能再收回、辐射出的光线不能再收回一样,信变成了“意见书”并发生了它的效应,已经成了无可挽回的客观事实。
室外悠悠吹着的阵阵松涛将他的话撕成碎片,纷纷扬扬撒开去,是那样的激越、凄零、无济于事!
小组会上,很多同志向他表白:你开了个好头。写信的举动是无可非议的,内容是站得住脚的,批评的态度是坦诚的、友好的、同志式的。这些话,对他无疑是一种安慰。但是,他对事态的发展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天,那些被毛泽东提了名字的同志奉命抵达庐山参加会议。
7月19日至22日,各小组继续对彭德怀的“意见书”进行讨论。多数同志仍然赞同彭德怀的观点,并用大量的具体事例加以论证。
黄克诚是18日晚从北京兼程来到庐山的。他彭德怀与同住一幢房子。在19日的小组会上,这位一向沉稳持重的总参谋长以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直抒胸臆:“彭总的信总的精神是好的,至于某些提法、词句,可以斟酌。”表示同意彭德怀的信。
周小舟19日在发言中完全同意彭德怀信中的观点。他认为,缺点少讲,或讲而不透,是难以正确总结经验教训的。正确地检查缺点,不仅不会泄气,反而更能够鼓舞正确的干劲。
张闻天21日在华东小组会上作了长达3小时的发言,继续陈述了他在庐山会议前两次政治局会议上发表的意见,系统阐述了他对“大跃进”以来的成绩和缺点,经验和教训的看法,明确表示支持彭德怀的“意见书”,不同意个别人对信的片面认识和非难。--与行伍出身的彭德怀不同,张闻天一生迷恋理论,素有“洋博士”的雅号。其马列根基深厚,眼界之宽,在当时中共高层人物中实属寥若晨星者之一。作为常务副外长经常出访世界各地,使他得以纵览国际风云,天下大局了然于胸中。这个不可多得的参照系,使他对于当时相对处于闭关锁国之中的国内情势,自然会从鉴别与对比中,较周围同志看得更深一层。而多年驻苏联大使的经历,又使他亲眼目睹了斯大林晚年的沉痛教训和苏共反对个人崇拜的现实做法,不能不对毛泽东日益明显的个人崇拜深感忧虑;再加上他早年就形成的对经济问题的浓烈兴趣,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弊端也有独具慧眼的理论上的窥破。于是,他是决然按捺不住的--长达3小时的发言如滚滚江水,滔滔不绝!他的情绪是那样亢奋,那样激越,那样痛快淋漓!此次庐山会议,无疑是天赐良机地给他送来一个讲坛。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光辉夺目的一次耀亮。不幸的是,这又是最后一次。
这天傍晚,彭德怀闷头在外散步,迎面碰见了张闻天。因二人不在同一个小组,一见面张闻天就兴冲冲地说:“彭总,今天我对你的信给予了支援。”
“我不要你支援。”彭德怀的口气是充满着感激之情。
“我讲了3个小时。”
“噢!3个小时?都讲了些什么?”
“实事求是地反映大跃进的情况嘛,大体上跟你信中的内容差不多。”
“发言稿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叫秘书晚上给你送去。”
“好!我要好好拜读。”
庐山的夏夜是清凉的,幽幽的夜风隐隐送来松涛的沉吟,皎洁的月光撒下明澈的银辉。
彭德怀无心乘凉消暑,他刚接到张闻天的发言稿,正在细细品读。当看得眼睛模糊时,又让王承光给他朗读。
他和张闻天的认识是一致的。
他们都致力于反“左”,认为“左”是许多失误的根源,认为如能把反“左”写进决议里,那将是庐山会议最辉煌的一页,全党会感到欣慰,人民会纵情欢呼。
与此同时,在美庐的别墅里,毛泽东亦心事重重,夜不能眠。他的脑海中翻腾着这些天来庐山发生的事情:
与会的大多数对总路线的批评,对大跃进的指责;小组会上,那一张张各色各样的面孔;会议发言,那一页页不同凡响的记录……
他伫立窗前,一手插腰,一手将烟卷送到唇边,贪婪地吸着。明亮的灯光将他高大魁伟的身影放大数倍,投射到窗外。习习凉风吹来阵阵花草的幽香和鸟虫的啼鸣。然而,这些并没有引起他的诗兴,反而平添了几许孤独和惆怅。
好,你们讲吧,我将“硬着头皮顶住”--他头脑中再次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句话还是他在延安整风的时候创造的呢。每逢关键时刻,他都会想这句话。“将军额头跑骏马,宰相肚里撑舟船”嘛,何况是世界上最大的党和国家的最高领袖呢!
对于毛泽东将要采取的反击行动,除个别人知道或有所察觉外,多数人是没有精神准备的。据李锐回忆,7月20日左右的一个晚上,在小礼堂的舞会上,李锐问周恩来:“你对彭总的信,有什么看法?”周恩来轻松地说:“那没有什么吧。”可见周恩来根本没有预料到形势将会发生大的逆转。身为党中央副主席、国务院总理的周恩来尚且蒙在鼓里,何况其他人呢?
7月23日,一个不幸的日子,一场悲剧的开始。
这天上午,毛泽东从容不迫地登上主席台。他以晴空霹雳般的气势向中国乃至全世界再次证明了他是一位多谋善断、敢于扭转乾坤和善于制造重要历史时刻的政治家。
一开头他就说: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个把钟头,可以不可以呀?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觉。我看了同志们的记录、发言、文件,和一部分同志谈了话。我感到有两种倾向。一种是触不得,大有一触即跳之势。吴稚晖说,孙科一触即跳。因之,有一部分同志感到有压力。不愿人家讲坏话,只愿人家讲好话,我劝这些同志要听下去。人有一个嘴巴,一曰吃饭,二曰有讲话之义务。长一对耳朵,能听。他要讲,你有什么办法?
毛泽东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现在是党内外夹攻我们。右派讲,秦始皇为什么倒台?就是因为修长城。现在我们修天安门,要垮台了--这是右派讲的。现在是会内会外结合,有党外的右派,也有党内的那么一批人。我劝党这一部分同志,讲话的方向问题要注意,在紧急关头不要动摇……
山查岈山公社党委书记告诉我,七、八、九3个月,每天有3,000人到那里参观,3个月30日人,这股热情怎么看?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吗?我看不能那么说。对群众运动,不能泼冷水,只能劝说。吃肉只能一口一口地吃,要一口吃个胖子不行。林彪一天吃1斤肉还不胖,10年也不行。总司令和我的胖,非一朝一夕之功……
会场里的人全明白,毛泽东今天的讲话是针对彭德怀的。不少人用眼睛的余光扫视彭德怀。彭德怀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毛泽东继续讲:“共产风”是不对的,不能说你的就是我的,拿起就走了。从古以来没有这个规矩,1万年以后也不能拿起就走。拿土豪劣绅的可以,不义之财,劫之无碍。但是,这股风已经纠正了。为什么一个月能刹下这股风呢?证明我们的党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
他由此讲到干部应当学习政治经济学:南北朝有个姓曹的将军,打了仗以后要作诗:“出师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过路人,何为霍去病。”还有北朝斛律光唱《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也是一字不识的人。一字不识的人可以做宰相,为什么我们公社干部、农民不可以听政治经济学?不识字,可以给他们讲,讲讲就懂了。全党要来个学习运动。
接着,他又讲公共食堂问题:食堂是个好东西,未可厚非。不是讲跳舞有4个阶段吗:一边站,试试看,拼命干,死了算。
讲到这里,他转过头来面向朱德:总司令,我赞成你的说法,但又和你的说法有区别:不要不散,不可多散,我是中间派。
这当然是在批评朱德。朱德在小组发言时说过“食堂全垮了也没关系”的话。毛泽东对此印象极深。
他接着说:有人对食堂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学《登徒子好色赋》的办法。登徒子攻击宋玉三条,漂亮、好色、会说话,不能到后宫去,很危险。宋玉反驳说:“漂亮是父母所生,会说话是先生所教,好色,无此事。天下佳人莫如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众所周知,毛泽东博古通今,对许多典故信手拈来。他向大家点出《登徒子好色赋》,故然因宋玉此文妙不可言,但其意图无非是在“警告”五家:不要学宋玉,夸耀自己则完美无缺,攻击别人则抓其一点,尽量夸大而不及其余;也不要学章华大夫和楚王,主观方面被宋玉这种人的诡辩所迷惑。
他从宋玉又讲到孔夫子,讲到列宁:无论什么人都有缺点。孔夫子也有错误。我也看过列宁的手稿,改得一塌糊涂。没有错误,为什么要改?
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点上一支烟。而后提高嗓音,情绪又激动起来: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今天要闯祸,两种人都不高兴我,一种是触不得,一种是方向有点问题。不赞成,你们就驳。说主席不能驳,我看不对。事实纷纷在驳,不过不指名。
这严厉的话锋无疑又指向了彭德怀。
与会者屏住了呼吸,会场里没有一丝响动。
他继续讲:
不分什么话,无非是讲一塌糊涂。这很好,越讲得一塌糊涂越好,越要听。我们在整风中创造了“硬着头皮顶住”这样一个名词。我和有些同志讲过,要顶住,硬着头皮顶住。顶好久?1个月,3个月,半年,1年,3年5年,10年8年。有些同志说“持久战”,我很赞成。这样的同志占多数。在座诸公,你们都有耳朵,听嘛!无非是讲得一塌糊涂,难听是难听,欢迎!你这么一想就不难听了。为什么要让人家讲话呢?其原因:神州不会陆沉,天不会塌下来……
他劝告“左”派不要一触即跳,听他一两个星期再反击。并鼓气说:我们多数同志腰杆子要硬起来,因为我们做了好事。为什么不硬?无非是一个时期蔬菜太少,头发卡子太少,没有肥皂,比例失调,市场紧张,以致搞得人心紧张。我看没有什么紧张。我也紧张,说不紧张是假的,上半夜你紧张紧张,下半夜安眠药一吃就不紧张……
上次会议有些问题不能解决,有些人不会放弃他们的观点,无非拖着嘛!1年,2年,3年,5年,听不得怪话不行,要养成习惯。我说就是硬着头皮顶住听,无非是骂祖宗三代,这也难,我少年、中年时代,也是听到坏话就一肚子气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人,我必犯人,人先犯我,我后犯人。这个原则现在也不放弃。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把对敌斗争的原则和策略搬过来了。他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划了个弧形,飓风般劈了下来。他一贯高亢洪亮的嗓音里略有些破竹般的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