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彭德怀交代与刘少奇、邓小平、贺龙等人的黑关系!”
“叫彭德怀交代在朝鲜战场反对毛主席战略方针的滔天罪行!”
“叫彭德怀交代里通外国的罪恶勾当!”
“叫彭德怀交代是怎么谋害毛岸英的!”
面对这种发狂的诽谤和挑衅,彭德怀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勃然怒吼:“你们无凭无据,硬要给我加上这些罪名,是何居心!你们哪里是提问?是逼人于绝路,置人于死地!你们怎么不用脑袋想一想,我要犯了你们所说的其中一条罪恶,也早就被枪毙了,还用着你们提问吗?”
韩爱晶没容彭德怀把话说完,上去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猛力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接着,一伙人一拥而上。桌上撞翻了,椅子砸裂了,有人抓起话筒劈了过去。打倒了揪起来,揪起来再打倒,1次、3次、5次……彭德怀头破血流,晕厥了过去。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了一声呻吟,神志恍惚,眼前一片血染的朦胧:枪管红了,炮筒红了,阵地在燃烧,一个接一个的炮弹在爆炸,耳朵震聋了……他记不清自己究竟在战场上倒下过没有?是倒在阵地前沿还是倒在了敌人的牢房?眼下是被炮弹皮划破了头颅还是正在受到敌人的严刑拷打?--他记不清了,生命变得麻木。直到韩爱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供词”要他签字,并威胁他:“只要你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就放过你!”说着便抓住他的手要按手印--这时,他才真正清醒过来,忙抽回手,喘息着说:“得让我……看看。”只见题头上写着“向无产阶级革命派彻底投降认罪书”。他看罢,运了一会儿气,定了定神,用尽平生力气猛地站起来,胸部剧烈的疼痛使他踉跄了几下。几个人将他架到桌前,逼他签字。他瞪大眼睛,盯着“认罪书”,猛地一拳捶在桌子上,雷霆般地怒吼:“我说过了,我有罪!我的罪在消灭了几万日本兵!消灭了像你们这样惨无人道的法西斯!”他再一次昏倒了。
韩爱晶马上令人抓住他的手按了手印。
在彭德怀遭受毒打的时候,王金岭等人大声指责着冲过去,要抢走彭德怀,但无济无事,被红了眼的红卫兵挡了回来,推到墙角。王金岭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拳头打在脸上,整个牙床松动了,满嘴是血。他拼命地挣扎着,严厉谴责道:“韩爱晶,今天的武斗事件是你亲手挑起的,是你带头违反总理指示的,你要向中央负责,负全部责任!”
韩爱晶冷笑一声:“总理指示过时了,我们只听中央文革的,现在只有中央文革代表中央和毛主席!哈哈,对彭德怀这号人不打行吗?这一打就承认了。你看,都签字了。”接着,他宣布“提问”告一段落,暂且休会。
望着昏迷状态的彭德怀被战士们抬上汽车,王金岭欲哭无泪,欲喊无声!这样一位战功显赫、威震敌胆的元帅,不曾被艰难困苦打倒过,不曾被敌人的炮弹打倒过,不曾被误解以至屈辱打倒过……可是到了今天,却被他创建的共和国养育出的新一代打倒了,打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为什么呀?
对于这个小型“提问会”的情形,现有当时的原始记录作证--当时在场的卫戍区警卫战士,次日在给中央文革的报告中写道:
昨天北航开了三四十人的小会斗彭德怀。会上打了彭德怀,打倒7次。前额打破了,肺部有些内伤。明天还要斗。
问韩爱晶为什么武斗,他说中央文革小组讲“不要武斗,但对群众不要限制过多(不大武斗即可)”,并说总理的“五条指示”是过时的,中央文革的最新指示。
北京卫戍区监护期间的“动态”这样叙述了彭德怀被殴打后的情况:
自19日参加斗争会后,食欲大大减少,精神很苦闷……进屋后就躺在床上休息,胸部疼痛,呼吸困难,不断发出哎呦的声音,当晚未吃饭,不能吐痰……20日说:“今天胸部疼的面积很大,而且又重了些,从床上起来很疼,也非常困难,起时需要哨兵拉我一下,不然的话就起不来。”经医生检查,胸部左右两侧第5根和第10根肋骨折断,脉搏和血压都有增加。
这,便是彭德怀悲剧形象的一张底片。
这,便是“文革”历史的真实的一页。
傅崇碧听了王金岭的汇报后,拍着桌子发火:“太不像话了,简直没了王法!他们凭什么打彭德怀?他们算老几呀?王金岭,你马上写信,告他独狗日的!我这就给总理打电话!”
傅崇碧将情况报告了周恩来。
周恩来向傅崇碧指示:一,给带彭德怀同志去开会的卫戍区同志以批评,批评他们没有尽到责任;二,马上给彭德怀同志治病,将结果报告我;三,今后没有中央的批准,任何人不得擅自批斗彭德怀同志,卫戍区要绝对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周恩来又亲自要通了韩爱晶的电话。
“韩爱晶同志,你为什么打彭德怀同志?”
“总理,是底下的人干的。”韩爱晶公然扯谎,“革命群众对他的死顽固仅仅表示了一点革命义愤。”
“总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想赖帐吗?”
“不不,我马上调查一下。”
“你们必须承认错误,保证今后不财发生类似事情。”
此时的周因来,如同乘着一叶扁舟在风一阵雨一阵的浪尖上、旋涡里搏击。他太累了,真有点支持不住了,可他绝不允许自己躺倒下去--尽管生命的进程如履薄冰,前途多,但是,从青少年时代就矢志报国、在密群科中探索救国真理、最后认定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挽救国家危亡的周恩来,早已把个人的安危荣置于度外了。眼下的局势日趋崩溃,并且是全面的。毛泽东自7月13日召集了中央文革碰头会后,决定视察大江南北,当晚就出发了,把这个不可收拾的“阵地”留给了他和中央文革。“人在阵地在!”--此刻他把这句久违的口号接过来了,字眼还是这般灼热而新奇。他用心揣着毛泽东在碰头会上说的话:一年开张,二年看眉目,定下基础,三年收尾,这就叫文化大革命。看来毛泽东是想结束文化大革命了。如果说1966年夏天,毛泽东的情绪是抛物线的前半段,有力度的向上;现在,则该是这条线的后半断了。
周恩来在沉思中得到一丝慰藉:坚持住,东方将要破晓!但愿这场“革命”像做了一夜的梦。
为安排毛泽东的行止,7月14日,周恩来飞临武汉。询问、检查了毛泽东住地之后,他向毛泽东谈到了几位老师的处境,特别讲到了彭德怀。
毛泽东逐个地做了评论:聂荣臻同志,那可是个厚道人。徐向前同志过去的事情不能搞了;河西走廊失败,他要饭回到延安;在过草地时,他反对红军打红军。要让贺龙同志早点出来……
然而,毛泽东却一字未提及彭德怀。他是把彭德怀遗忘了呢?还是有意不提?
自7月19日批斗会后,彭德怀的问题在社会上更加公开化了。
7月20日,《人民日报》选登的解放军战士的批判文章中,公开点了彭德怀的名。
7月26日下午,经过江青、康生、陈伯达、戚本禹秘密策划后,北京航空学院“红旗”和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在北京航空学院操场联合召开了约10万人参加的批斗彭德怀大会。张闻天等人被拉来陪斗。
这是一个极其残酷血腥的场面。彭德怀脖子上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上面写着碗口大的黑字,名字上还被划了“×”。在大会进行过程中,口号中、辱骂声此起彼伏。他得不到申辩的机会,只好听凭污水泼向自己。同时,他还遭受着批斗会上常见的低头弯腰、拳打脚踢之类的惩罚。大会临近结束时,又强制他和陪斗者从由人群筑成的狭巷中低头走过,经受显示人们“义愤”的各种折磨,以致他们走了人巷的一半,便先后瘫到在地。会一结束,韩爱晶便依仗人多势众,又从卫戍区警卫战士手里抢过彭德怀和张闻天,拧胳膊牛扯腿地拥上卡车,拉进城里游斗。韩爱晶宣称,他要在共和国的奠基中心--天安门广场,“创造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性时刻,让全世界注目!”当游斗车经过天安门时,红卫兵勒令彭德怀向悬挂在天安门城楼中央的毛泽东画像低头认罪。彭德怀硬是把头高高挺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因风雨剥蚀而日渐斑驳的红墙和庄严神圣而又和善可亲的毛泽东画像。他嘴唇蠕动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此刻,他真想摆脱束缚,获得片刻的自由,奔将过去,以一腔赤血去涂染那脱色的城墙!此刻,他真想高喊:“你们有种,就把我打死在这里吧,也好让毛主席看着!”可是,没等他张口,几只粗野的大手便狠狠地架起他的胳膊,按下了他的头,做出“喷气式”的造型--科学家发明的现代航空动力,却成了某些人惩罚人的刑种。成千上万不明真相的围观者,将最刻薄、最毒辣、最粗野的污言秽语,连同西瓜皮、西红柿、冰棍纸等物,一起砸向他的脸上、身上……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他感到身上有万把钢刀乱乱刺。他的心在淌血在变冷。他在刹那间万念俱灰、精神崩溃了……
两个多小时的游斗回来后,受尽折磨的彭德怀成了这个样子(卫戍区监护日记):
两个人从车上把他架到屋里,进屋一直在床上躺着。到21时左右,起来喝一碗米稀饭,走动时东倒西歪。22时自言自语地说:“这样还得了啊,打得太重了,手和胳膊都拧坏了,一动就痛哟。”
7月27日至30日,经常在登子上趴着箱子静坐,一坐就很长时间。问他为什么总是坐着,他说:“躺下腰疼得很,坐着好一点。”
的的确确,“让世界注目”的“历史时刻”就这样记载下来了。这时,江青曾神气十足地下达命令:批斗会要录音,要照像,要拍电影,要让下一代看看我们是怎样同敌人搏斗的!据说纪录这些血腥场面的照片和电影,现在还被保存在有关的档案中。查找资料的人看了无不毛骨悚然。有人悲叹:啊,太可怕了!当时的人怎么野蛮到这种地步呢?有人建议:干脆毁掉这些可怕的纪录吧,不要把阴影再留给后代。这种心态自然是善良的,但却是不科学的。晚年大彻大悟的巴金老人站在拯救人的灵魂的高度,大声疾呼:应该建立“文革”博物馆。此议果能实现,那精彩的“批彭”镜头将成为馆藏珍品。是的,一切善良的人们无不担心历史的悲剧重演。唯其如此,愈应该尊重历史,尽可能保留历史的真实纪录,就像保留当年纳粹分子惨绝人的暴行、侵华日军在南京制造大屠杀惨案的资料一样。这样,人们才能记住,在人民中国的历史上曾有过这样一个不堪回首的时期。人们才会为此感到痛心和羞耻,永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警惕,永不容许恐怖的阴遮罩了本是晴朗的天空。
8月1日,《人民日报》登出了毛泽东的巨幅照片,还设计安排了毛泽东与林彪在一起的两幅巨大照片,用以表明毛泽东在军事方面的伙伴是林彪而不是别人。
在建军节这天,彭德怀早早起床,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洗脸,刮胡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他对又来到罗道庄坐点的警卫1师参谋崔满仓说:“崔参谋,今天要过节了,难得有这么清闲。过去过节日,都是在前沿阵地,听着轰轰隆隆的枪炮声,也真够威风哩!”说着,他打开了收音机,将旋钮调到中央台,聆听那点着自己名字叫骂的“八一”社论。
开早饭了,他一边听一边努力吃着饭。崔满仓悄悄将一瓶葡萄酒从衣兜里掏出来,斟上两半碗:“老总,不管怎么样,今天来之不易,历史不会被忘记。来,咱们干杯!”
彭德怀颇为激动,他两手颤抖着捧起碗,两滴浑浊的泪珠滚落下来,而后与崔满仓轻轻碰了一下碗,一仰脸,将半碗酒一饮而尽。
崔满仓将空酒瓶子又塞进衣兜里,一抹嘴,叹道:“恕我直言,每当看到你这位孤苦的老头儿,脑子里就晕乎乎地犯思忖,像回到了古代,年到了屈原、勾践、孙膑、韩信。我呢?倒成了监护……”
彭德怀心说:“哎呀,崔参谋,我是很感激你的。我们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呢?”
崔满仓接着前面的话说:“我看哪,截至目前的以往任何明代,都有忠奸之争。用阶段的观点分析,叫做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大搏斗。就现在的‘大搏斗’而言,谁是正义的,谁是邪恶的,我看很难说,还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冲动的彭德怀陷入了沉思。少顷,他突然放大嗓门说:“我已是7旬的人了,大难压顶……可我相信,我们这个党这个国家不会总是这个样子的!”
彭德怀怎么也想不到,8月4日下午,经过江青、戚本禹的精心安排,他被揪到北京师范大学进行批斗。陪斗的除了张闻天、李培之(师大党委书记、王若飞夫人)等,还有他的夫人浦安修。
在批斗大会上,彭德怀被几个彪形大汉强扭着手臂、做着“喷气式”押到会场。另有几个人也以同样的架式将浦安修推在彭德怀跟前。自从1965年彭德怀去“三线”前二人话别后,已有两年没有见面了,没想到此时此刻在这种场合相逢。当浦安修一眼认出彭德怀之后,再也经受不住肉体的摧残和精神的折磨,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随即几个人对她一阵拳打脚踢,硬是把她脚不沾地架了起来。
一个红卫兵头头宣布:“现在由彭德怀的臭老婆交代、揭发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的滔天罪行!”
浦安修不忍心再看一眼衣貌全非的彭德怀,她的声音颤抖而嘶哑:“好,我说……我要说。这些年,我气他,恼他,怒他……”她又一次泣不成声,在咽下几口泪水之后,接着又说,“那是国为我不理解他。虽然我们合不来,但我从没发现他有一点反党言行,没有!没有!没有!”
她终于嚎啕大哭。有人把她推到一旁,许多人朝她挥拳、吼叫,但她已经昏厥,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浦安修在谈到批斗会的情形时,依然止不住心痛肠断般的悲戚。她说:“我终身遗憾啊!我没有把我的话全说出来,没有能让他理解我。事实真是这样,过去我们闹过,闹得不可开交。只有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才真正认识他,理解他,也更爱他,敬他!”遗憾的是,那次批斗会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直至彭德怀去世,浦安修再未见丈夫一面(1978年12月,中共中央为彭德怀平反昭雪,如何看待彭德怀和浦安修的婚姻关素问题被提了出来。中央领导在仔细研究了有关情况后,对她曾提出和彭德怀离婚一事给予了谅解。浦安修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后旅程,于1991年5月因患癌症而离开了人世。到底如何来评价浦安修和彭德怀的坎坷婚姻呢?大概只能沿用彭德怀曾谈到他和刘坤模的婚姻悲剧的那句话:“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她。”)。
彭德怀看到被蹂躏得失了形体的浦安修,发疯似地喊:“你们打我吧!我和她早就分手了,她是无辜的!你们快放开她!放开她……”
然而,任凭他喊破嗓子,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呼喊很快被惊天动地的口号声淹没了。接着,背后飞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随后几个人按住他,踩住他的两腿,强迫他跪下低头认罪。他挣扎着坚决不跪,脸上的青筋暴涨着,嘴唇咬出了血,血浆顺着下颚流下来,滴在胸前的大牌子上……此情此景,令许多目睹者埋下了头。尽管担负护送任务的崔满仓等三人一再抗议,但也无济于事--他们被红卫兵紧紧围在批斗会一隅,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