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一股穿透骨髓的悲凉袭过周身,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沉进远古洪荒的宁静里,连山间的潺潺流水也像弹奏着一支凄楚的曲子。沙砾堆成了一排排坟茔,风雨熏染的黑色的岩石便是为死者树起的墓碑,钢钎凿刻的简短碑文记载着死者的名字和生平。
这些坟茔大都是象征性的空壳。在可怕的滑坠和骇人的山崩中,死难者已永远留在了大山的怀抱里,与大山融为一体了。可歌可泣的是,在死神向他们猛扑过来的时候,他们无所畏惧地向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的极限发动挑战,没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便走到了生命的心头……
他默默地读着碑文,读着一个个站立着的故事。
他鞠了一躬又一躬,表情严肃,神思悠远。
他也许想到:在这人烟稀少的大山腹地,花的季节转暖即逝,工程竣工后,这里很快重归冷寂。一同进山的战友又要开拔到别处另辟战场,却只留下他们中间的几个,默默地僵卧在大山里,再也见不到亲人的面,再也看不到战友们捧献的鲜花……靠着广播、报刊、文件才对“三线”工程略知一二的人们,有谁知道在这无名的山脚下,还有这么一片孤零零的坟茔,里面长眠着原本活蹦乱跳的生命?
活着的人哪,千万不要忘记,和平的年月里仍有牺牲和流血!千万不要践踏献身者留下的果实啊!
濛濛细雨,把古老的县城染得郁郁葱葱。一直陪同彭德怀视察的建委副秘书长杨焙,特意叮嘱景希珍:“彭总近日太疲劳了,昨夜又跟县委和有关厂矿的同志谈了个通宵,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吃早饭时,景希珍习惯地将一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盖进一只碗里,等彭德怀醒后再让他吃。
机警的景希珍轻轻推了推他的房门,门却没锁。景希珍马上朝床上扫了一眼:啊,人怎么不在了?
景希珍、綦魁英、赵凤池即刻分头去找。
他到哪儿去了呢?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他们在人头攒动的大街小巷寻找着,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最后在一家药店里找到了他。他正向售货员打听一种药,他说他嗓子痛得厉害。
见此情景,景希珍又喜又气,上去一把拉住他:“唉呀,我说你这老头,就差张贴寻人启事了!害得我们鞋底子都快磨破了,你还有点组织纪律性没有?”
綦魁英和赵凤池在一旁忍俊不禁,也故意拿腔捏调地说:“算了,念他是初犯,给个警告得了,下不为例!”
彭德怀连连点头:“好,好,我诚心接受,诚心接受。”
三人问明原委,陪他去了医院。
经诊断,他呼吸着感染,高烧39.5℃,至少需要打一个星期的针。
彭德怀一听,急了:“我的病没那么严重,我已经买好退烧、治嗓子的药了,一吃准好!”
大家一起劝他回成都休息,他坚持不肯,执拗地说:“在农村,像我这般年纪的人,还在犁田哩!”接着近乎央求地说:“你们和我一道度过眼着这段最忙的时候吧!恐怕只要3年,大‘三线’就会变样。请相信我彭德怀。那时候你们可以再调动一下工作,去住住学校,或调回部队都行,脱开我去好好干!”
三个人没有了言语。
“彭总,我们担心您的病……”
他从口袋里掏出药,往嘴里扔了两片,硬是干吞了下去,一挥手说:“我的身体好着呢,从来不吃药,吃点药可管用了!放心吧,能挺住!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就是再看看当年走过的长征路,看看红军拼杀的旧战场。”
于是,他又继续启程,视察了石棉矿后,来到了当年红军抢渡的大渡河。
大渡河水流湍急,吼声动地。彭德怀站在河岩上,挥舞着手臂,大声对陪同者们说:“就在这里,这条河,当年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可到后来,它又帮了我们的大忙,国民党军队追上来了,我们已经到了河那边,和红四方面军会师去了。船工帮助红军,就是不帮国民党。从此,我们算彻底摆脱了蒋介石亲自指挥的几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
他大声喊着,好像要压过面前如雷的涛声。
景希珍等人好奇地向河滩走去。他马上在后面嚷:“不要下水,河里是雪水,冷得很呀!当年我们军团的几个鲁莽汉想游过去找船,头一下跳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
涛声中仿佛响起了《大渡河》的颂歌,雄浑、苍劲。
大渡河畔英雄多!
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通过强大的电流和频率从高空传播给大地--石棉县城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中央电台播出的姚文元、戚本禹等人批判“三家村”、“燕山夜话”的文章,毫无例外地扯到为罢了官的右倾机会主义翻案问题。批判的声浪大有要盖过大渡过的怒涛之势。
4月16日至20日,毛泽东亲自主持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对彭真的“反党罪行”进行了揭发批判,决定撤销“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另外成立相应的机构。
康生在会上发言:“1964年,我曾经向主席讲过,吴晗的《海瑞罢官》和庐山会议有关,同彭德怀问题有关。我们说对了一句话,做对了一件事,并不值得夸耀,也并不证明就领会了毛泽东思想。我向主席讲了吴晗的问题,也没有意识到文化大革命这场斗争,是和反党反社会主义作斗争。但是,我们林彪同志一知道这件事,就提出了政变和反政变问题。他对主席的思想是领会得很深透的。”
彭德怀当然根本无法得知这些来自权力最高层的“内情”。
他仍然沉浸在对长征足迹的寻觅之中。当他打听到当年为红军摆渡的船工中还有一个健在,就马上去拜见了老船工。他在和老船工一起回首往事时,竟然还记得当年与这位老船工一道摆渡的是3人,另外还有一老一少。
老船的眼睛已经昏花,连声问他尊姓大名,问他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彭德怀说:“老同志,我是当年的红军战士,今天是代表那些乘你们的渡船过河去的所有红军战士来看望你,感谢你!”他捧着老船工的手,向他行了个鞠躬礼。接着便又关切地问:“你现在怎么样,吃穿不愁吧?”
老船工脸上掠过一丝忧色,但很快消失了:“托共产党的福,托毛主席的福,比起当年,自然好多了。那年你们从这儿过,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险呀!对岸白狗子的枪子儿泼水似的,几条破船就在人家的枪子儿底下晃荡,不是你们,谁敢过呀?你们前脚走,后面国民党的中央军十好几万就到了,那时我就想着来日的天下一定是你们的。国民党军队后来还到处抓摆渡的人,我们就跑了。等回来一看,房子被烧光了,好些人被活活扔进河里……”
彭德怀深沉地点着头,好久才抽回思绪说:“是啊,让乡亲们吃苦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老船工那凹陷的眼睛里溢出。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彭德怀,说:“这话我听得老熟,你到底是谁呀?快告诉我……”
彭德怀仍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好说的呢?活过来的,大都成了功臣,成了将军,成了领导人,而死去的,又有几个人留下名字?在死去的战友面前,那些争名夺利的人实在太低下了。自己的名字呢?当年那么耀眼,如今却又被当做一团废纸扔进垃圾箱,唉,不提也罢。
他只说自己是当年一名普普通通的红军战士,并一再说:“老同志,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意见就说吧,不用怕。”
老船工这才一五一十地将自家的困苦和忧愁倾吐出来。
临走时,彭德怀从自己衣兜里掏出30元钱,默然塞在老船工手里,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老同志,我代表当年的红军战士,表示一点心意。钱不多,请收下吧!”
谁知没过多久,这件事便构成彭德怀在四川收买人心的突出事例。他得知后,勃然大怒:“混帐话!收买人心,我们给了人家什么?红什么能把人家收买了?当年人家是拼着一条命把我们送过河去,红军走了,敌人对他们进行疯狂的报复,人家又蒙受了多大的牺牲?我们给多少酬谢也报答不了人家的恩情!”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彭德怀一路上不知背诵、哼唱了多少遍领袖笔下这雄浑、豪迈、铿锵有力的词句。
艳阳5月,彭德怀一行在云贵高原视察。在参观沿途一些战略基地的同时,他又顺路去看了一些长征走过的地方。
在一个密云欲雨的天气里,彭德怀率先登上万山丛中的一座高峰。他指着云雾缭绕的山下,对景希珍他们说:“我们就是在这山下面召开过一个极其重要的紧急会议。有了这个会议,才有我们的今天,才有中国的今天!你们知道这山下是什么地方吗?”
大家异口同声:“知道,遵义!”
他笑了笑,说:“要记住它,它是我们的革命起死回生的地方!”
尽管此时,天不作美,下起了濛濛细雨,然而伴随着雨声和千山万谷发出的轰呜声,是一位在那个“历史的紧急关头”建立殊勋的人对那页珍贵历史的沉思与回顾:
“……中央军、湘军、黔军、川军、滇军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我们没有路走罗!论兵力,不到人家十分之一;论武器装备,我们是‘叫花子扛麻杆’,有人主张调头回湖南去,可是那条路已经证明走不通,损折了好大一支人马才转到贵州来,北上的川北,和四方面军会师,倒是个出路,可是敌人在长江岸边摆了几十万重兵等你哩。”
“怎么办呀?这时候,我们把毛主席请回来了。毛主席拿出办法来了。他说,往西去,过赤水河,摆出一个到川南、滇北去的架势,然后来它个回马枪。我们就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这样做了。”
“果然,敌人中计了。各路大军叫喊着‘杀捉朱毛,杀尽赤匪’猛扑过来,他们还得意呢,却不知道他们的算盘珠是由毛主席拨动的。这时红军已经钻到敌人屁股后头,第二次打回遵义。在敌人还搞不清红军到哪里去了的时候,我们吃掉了他12个团,打了长征以来第一个大胜仗,解脱了危局。”
“要不是毛主席胸有成竹,用兵如神,恐怕我们在这条路上就很难走出来了,今天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回忆着,讲述着,任满脸的雨水抽打着。
他凝视着脚下这曾被战友们用热血浸润过的泥土,仿佛还能感觉出它的余温。他指着身边屹立着的一块大岩石告诉大家,一位和他一起上井冈山,又从井冈山一道走出来的战友就在这块大石头旁流尽了自己的血!
“他就是我的好助手、参谋长邓萍同志。他是一个革命性很强的角色呀!一听到枪声,简直能飞起来!那是一场恶战,敌人就是从这儿冲上来了。他身中数弹,直到死他手中的枪还喷着火焰。他的血染红了石头。我从他手里端过机枪,枪管烫手,我就脱了衣服包起来打,叫敌人付出几倍、几十倍的代价,偿还血债!”
不知是由于对死难的战友过于怀念,还是由此联想到自己的不幸,他的情绪非常激动昂奋,话像连珠炮一样:“堂堂男儿,洒尽一腔血,真是人间快事!我从来不怕死。可是,那些人硬叫我‘三反分子’,我何罪之有?叫他们去问问毛主席吧,毛主席最了解我彭德怀。我彭德怀有错,可也有功,功一面,错一面,总可以吧?但不能说我革命一面,反革命一面,那样说,我不服?”
他站在流过战友鲜血的大山之巅,面向北方,面向北京,流着泪,呐喊着,呐喊着……
然而,彭德怀纵然千呼万唤,纵然歇斯底里大发作,中南海是绝对听不到的。这时的毛泽东正在信心十足地指挥着一场亘古未闻的大革命,他要把在自己手中诞生的新中国作为“旧世界”推倒,而那些曾和自己一样的共和国的缔造者们正是这个“旧世界”里亟待清理的“残渣余孽”。
就在彭德怀沉湎于长征路的日子里,中央政治局正忙于召开扩大会议。
5月16日,会议通过了这场革命的政治纲领--由毛泽东主持制定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通知说:“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段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段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我们对他们的斗争也只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对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是什么平等关系,而是一个阶段压迫另一个阶段的关系,即无产阶段对资产阶段实行独裁或专政的关系。”
18日,林彪在会上做了半是“天才论”,半是“政变经”的长篇讲话。
林彪别出心裁地搜罗了一大串古代的政变事件,有的出自稗官野史、戏曲小说乃至民间传说,如贺后骂殿、传位于四子之类,他竟也当做信史津津乐道,以卖弄学识渊博,为他的夺权理论找根据。
林彪虔诚得像个朝觐的清教徒,热泪盈眶地宣布:“毛主席活到哪一天,90岁,100岁,都是我们党的最高领袖,他的话都是我们行动的准则。谁反对他,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就在林彪在会上发表充满血腥味讲话的这天凌晨,北京东郊火葬场,火化了一具瘦削的尸体。死者是中国共产党早在1944年出的第一部“红宝书”《毛泽东选集》的主编,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社长、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北京市委副书记的邓拓。因为他是“三家村”黑店的老板,在运动初期即遭到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刻毒的辱骂恐吓。这位“笔走龙蛇20年”的党内才子,抱着“士可杀不可辱”的信条,在留下自己的绝笔--一封撕心裂肺的遗书之后,毅然告别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