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防部长浮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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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偶晴(1)

1965年9月23日。睛空碧澄,金风送爽。

中南海那一泓平湖柳浪,呈现出柔和、舒展、娴静的风韵;丰泽园那竞开不衰的琼葩瑶草,招展起争奇斗妍的英姿;颐年堂这个古老而神秘的殿宇,吮吸着温馨、清幽的气息。

毛泽东6年来第一次给他的那位老战友要通了电话之后,便缓缓地走出了书房,在颐年堂门前的草坪上踱步,面对着星星般的露珠沉思。

太阳出来了。光芒与云霞撞击着,后来便浑然一体了。毛泽东与那位老战友一别6年未见,不知有何感想。此刻,他在这颐年堂门前静静地等候着这位老战友,忽而眺望远处的蓝天白云,忽而凝视眼前的树木花草,神情透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历史开始迷途知返了吗?

约9时许,赵凤池将“吉姆”车稳稳地开进中南海。当彭德怀拉开车帘,看到丰泽园出现在眼前时,他马上叫车子停住,连忙走下车来。他仰望着丰泽园门额,激动得有点颤抖的脚步缓缓登上了台阶。

啊!6年了,彼此没见过一面。生死与共的老战友在一起生活的岁月能有多少个6年?今后还再有多少个6年?6年来朝思暮盼的就是这一天啊!眼前这一切不是梦幻吧?他激动不已。

几天前,綦魁英突然接到毛泽东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通知彭德怀马上到人民大会堂去。綦魁英立刻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彭德怀。彭德怀听后,高兴得无法形容:“怎么样,我说主席忘不了我吧!主席会想着我的!”他马上到赵凤池说:“别愣了,快准备车子,这就走!”

“是!”赵凤池一蹦老高,“本来么,像您这样一位老革命家,怎么能被忘记呢?”

可是,到人民大会堂后,彭德怀才知道,接见他的不是毛泽东,而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彭真。彭真向彭德怀传达了毛泽东的意见,要他到成都去,担任“大三线”的副总指挥。彭德怀颇为不快。他请彭真将他的意见转达给毛泽东:我这个样子不好出来工作。三线建设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也不想再搞和军队有关的事情。要让我出来工作,我就到人民公社或到国营农场参加劳动去。

他回到吴家花园后,马上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大意为: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是不便出来工作的。再说,“三线”的事情我不清楚,也不想去西南工作,还是愿意当农民。只是想和你谈谈。

信,通过中央机要局转给了毛泽东。彭德怀天天等待着回音。

今天早晨,彭德怀刚散步回来,电话铃响了。他一听,是毛泽东亲自打来的:“德怀吗?你现在来吧,我等你。”彭德怀很激动:“主席,您工作了一夜,休息吧,我还是另找个时间去吧!”毛泽东说:“你这个人,叫你来你就来嘛!我们好久不见面了,你快来,我们好好谈谈……”

彭德怀放下电话,兴奋得像个孩子,立即催促景希珍:“快!告诉小赵出车,去中南海,越快越好!主席要见我,正等着我呢!”他拉起景希珍,就往外走。

景希珍打量了一下彭德怀,郑重其事地说:“彭总,主席叫您去,您就这样去吗?胡子这么长,衣服这么破,还是整理一下吧!”

彭德怀低头看看一身的打扮,又摸摸胡子拉碴的腮帮,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嘛,我刮胡子,你去给我找一身干净衣服来,5分钟必须结束战斗!”

这时,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地围拢了过来。他们望着这位地道的农民模样的“彭老头儿”,禁不住滚下了眼泪。

现在他那激动得连腿肚子也直哆嗦的脚步终于登上了丰泽园最后的一道台阶。当警卫战士庄严地向他敬礼的时候,他马上举手还礼,姿势还是那么标准。他感到浑身有一种鼎沸的热流在奔涌,他感到自己同警卫战士一样年轻。

当他一眼看到那伫立在颐年堂门口的高大魁伟的身躯时,由于过分激动而愣住了--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他随即迎了上去。

此情此景,在他戎马生涯中有过许多次:上井冈山,他同他的起义军向“二十八划”疾步迎了上去;在延安时,他同他的战友向重庆谈判归来的毛泽东疾步迎了上去;抗美援朝回国,他同英模代表们向前来祝捷的毛泽东疾步迎了上去……这一幕幕,清晰而生动地叠印在他的眼前,叠印在他疾步迎上去的一闪念间!

他疾步迎了上去。毛泽东边往前迈步,边伸出手。

他和毛泽东紧紧地握手。

彼此间凝目端详着。

沉默是最生动的语言。久握的手似乎能感触到彼此的心跳。多么难以表达的6年啊!6年间除了各自脸上新添了许多皱纹外,又意味着什么呢?

彭德怀首先开口道:“主席,看得出您还是老习惯--善打夜战。”

毛泽东说:“昨天下午接到你的信,高兴得睡不着,所以就给你打了电话。晓得你要来,早在这儿等着。好,你终于来了,请!”

毛泽东书房--菊香书屋。柜子里、桌子上、茶几上、枕头边,到处堆放着厚厚的书,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书香。

彭德怀说:“主席,您还是嗜书成癖哟!”

毛泽东诙谐地说:“近来又看了一遍屈子的《离骚》也上无入地求索吟唱:我们是住在天上还是地上?是神仙还是凡人?”

毛泽东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吸着。

彭德怀也随便抽出一支点上。

“记得你好像早已戒烟了嘛!”毛泽东笑着问。

“是戒了,还是庐山又抽上了,很凶。”彭德怀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毛泽东摇摇头,以和缓而略带责备的口气说:“你这个人哪,还是那个犟脾气!平时总不来,好长时间也不写信,写信不写则已,一写就是几万言。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写个纸条来,花那么大工夫写长信干什么?你费了力气,我也看不大懂,彼此都不满意,何苦?我们还是谈谈,吵架可以,骂娘也可以,你有话可以说,你还是政治局委员么,你还是我们的同志么!”

毛泽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接着说:“历史上,真正的同志决不是什么争论都没有,不是从始到终,从生到死都是一致的。有争论,有分歧不要紧,要服从真理,要顾全大局,大局面前要把个人意见放一放。所以,你来了,我欢迎!”

一席坦直、平近而又机趣含蓄的话语,仿佛把彼此间曾发生过的不愉快的事情一笔勾销了。

彭德怀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主席。”

毛泽东摆了摆手说:“不要这么说么,我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今天还有少奇、小平、彭真同志,等一会儿也来参加。恩来去接西哈努克,所以不能来。我们一起谈谈吧!”

看若轻松随意的漫谈,却在顷刻间推倒了彼此间的无形高墙,沟通了窘促而抑郁的对方的情绪。接着,毛泽东在这样一种“苏格拉底式”的漫谈里,牵动着对方的思绪切中正题:“德怀啊,现在要建设大小‘三线’,准备战争。我曾对尼赫鲁(印度总理)说过,美国的原子弹威力再大,投到中国来,把地球打穿了,把地球炸毁了,对于太阳系来说,还算是一桩不幸事件,但对整个宇宙来说,算不得什么。”

毛泽东用手指弹了一下烟头,又说:“按比例西南投资最多,你去西南最合适。将来还可带一些兵去打仗,以便恢复名誉……”

彭德怀听着,不能不感受到一个政治战略家那种对世纪风云的挑战和把握,那种掌玩乾坤的潇洒和超越,那种俯视万方、岿然自得的巨人气象。但听到“名誉”二字,他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苦笑,说:“主席,我还是不去西南为好。我背着这一身怎么去?到了那里,接触群众不方便,人家接触我也不方便。再说,在庐山会议时,我向您作过了三条保证。”

毛泽东略一沉思,问:“哪三条?”

彭德怀答:“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做反革命;在任何情况下不会自杀;今后工作是不好做了,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毛泽东平静地吸着烟,微微点了点头说:“你说的三条保证,后面两条我还记得。庐山会议已经过去了,现在看来,也许真理是在你那边。让历史去作结论吧……”

说到这,他站了起来,在绛红色的地毯上来回踱着步子--他也许由此联想到一年前曾在接见参加北京科学讨论会的各国代表团团长时说过的话: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限的。现在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认识不清楚,对太阳搞不清楚,对太阳到地球中间这一块地方搞不清楚,冰川问题还在争论,细胞产生之前究竟是什么?究竟怎样从非细胞变成细胞?还有人的大脑,会不会被未来的机器人所代替?

他又坐了下来,向不由自主地搓动着手指的彭德怀笑了笑说:“你呀,也不要发牢骚,不要把事情弄得一成不变,真臭了也可以香起来么!对你的事,看来是批评过了,错了,等几年再说吧。但你自己不要等,要振作,要把力气用到办事情上去。我没有忘了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我们共事几十年了,不要庐山一别,分手分到底。我们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应当为后代多想事、多出力。”

彭德怀认真地听着,虽然来不及思考,却不住地点头。

毛泽东高兴地继续说:“战略后方最重要的是西南区,它有各种资源,地理也适宜,大有作为。你彭德怀去也许会搞出一点名堂来。德怀,还是去西南吧!我送你几句话:既往不咎,意见保留,努力工作,做出成就,必要时再带兵打仗去。”

等毛泽东话一落音,彭德怀马上表态,声音铿锵有力:“主席,我听你的,我去西南!”

二人开怀畅谈,不觉过了两个多小时。

毛泽东瞥见彭德怀喝茶时,用杯盖往嘴边拨茶叶,津津有味地嚼着咽下去,便以自责的口吻说:“哎哟,怎么搞的嘛,一聊起来竟把‘第一需要’丢到了脑后,上饭,上饭!”

12点钟,刘少奇、邓小平、彭真等中央领导人来到颐年堂,他们与彭德怀紧紧握手,相互问候,场面十分感人。

像是预见到什么,毛泽东向在座的中央领导同志说:“我们二人谈了多会儿了,谈得很投机。德怀同志同意去西南‘三线’。请少奇、小平同志召集西南区有关同志开一次会,把问题讲清楚。如果有人不同意,要他来打我谈。”

刘少奇对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彭德怀说:“老彭,听到了吧?主席没忘了你呀!主席说的也正是我们要说的话。主席和大家都希望你振作起来!”

邓小平接着说:“是啊,我们都盼着你重振雄威,为人民再建新功!”

彭德怀欲言又止,激动得嘴唇发颤。他感到这是有生以来得到的最大殊荣,其意义甚至超过了1995年自己被授予元帅军衔。

他一个劲儿地点头。

毛泽东的形象在他眼中更高大了。他觉得自己这几年所受的委屈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产生了感恩戴德的念头。

这时的彭德怀,是更清醒了呢,还是更糊涂了?

一直待在车里的景希珍和赵凤池,几乎一上午没说一句话,似乎在侧耳倾听从颐年堂传来的声音。要不是中央警卫局一位同志特意来催他们到招待所食堂去就餐,他们是不会想起吃饭的。

等二人饭后回来,只见丰泽园门口又停了好几辆车。中央领导们的警卫参谋和司机一下子把他俩包围了。他们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议论着,十分亲热。

“景参谋,彭老总一出来工作,你也该跟着时来运转了。”

“猪倌(指赵凤池),你小子可真叫造化,洋洋8万言,也有你的功劳哇!”

“主席这一次请彭老总出马,正是大家盼望的,真是太好啦!首长们早就呼吁让彭总尽快出来……”

景希珍和赵凤池听着大家的知心话,激动得直拭眼泪。

不知谁问起彭德怀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景希珍和赵凤池便把在吴家花园6年来情况倾诉一番,惹得大家感慨万端。

直到下午3点左右,这次非同寻常的会见才告结束。毛泽东、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云、彭真、陈毅等中央领导人将彭德怀送了出来,一一与他握手,送他上了汽车。

车徐徐开动后,毛泽东他们还一直站在那儿向彭德怀频频招手。

汽车很快驶出了中南海。彭德怀红光满面,额上舒展了,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景希珍:“咦,你们吃饭了没有?”

“吃了,在招待所。”景希珍刚说完,立刻闻到一股酒味,便问:“彭总,您喝酒啦?”

“喝了!毛主席点了我的将,我同意去西南了。他请我喝酒,我就喝了几大杯。”彭德怀一抹嘴巴,吐出一串热乎乎的话。

“彭总,您平日很少喝酒,喝也不超过一两,今天您喝了几大杯,还得了哇!”

“今天我高兴嘛!主席把我说通了。想起来也真是缘分,我对他一辈子佩服!井冈山时期,主席在那儿开创了根据地,我就下决心找他取经。尽管在向井冈山进军途中多次受挫,可我见他心切,我发誓,就是剩下我一个人,也要举起红旗,爬山越岭,奔向井冈山……”

他的话像冲决了闸门的水流。虽带三分醉意,却有七分清醒。他继续说:“今天我们两个都讲了好多好多的话。主席讲了历史,讲了我们革命到今天不容易,大家要团结,要齐心协力发展革命的胜利成果,建设好我们的国家。主席说,我们共事几十年了,不要庐山一别,分手分到底。庐山会议,也许真理在你那边……既然主席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呀?我能不高兴吗?”

当景希珍问起毛泽东的身体状况时,彭德怀的脸上透出一丝焦虑的神色,说:“我好久没见主席了,他比前几年老多了,头发白了好些。他太忙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担子多重啊!大家都应该替他多挑些担子。所以,我很乐意听他安排,坚持去西南!”

对这次历史性的会见,彭德怀永远珍藏在美好的记忆里。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多次同别人谈起毛泽东对他的这次接见,每次谈起,总是喜形于色,犹如捐了门槛的祥林嫂逢人便讲她干净了,清白了……

回到吴家花园,彭德怀立刻将身边的所有工作人员召集在一块开会,传达他与毛泽东会见的情景。然后,他深情地扫视大家一眼,说:“我很快就要到西南大‘三线’去了,感谢你们这些年来对我的关怀和照顾。说笑话,我们曾经同是天涯沦落人。现在好了,我和你们总算解放了。你们呢,还年轻,我准备给组织讲一讲,离开我吧!或去住住学校,或下到部队锻炼锻炼,这对你们是很有好处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周围的一群脑袋乱摇起来。

“不!我们坚决不离开您!”

“几年的风雨都过来了,现在天晴了,要赶我们走,不干!”

“彭德怀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

翌日,彭德怀跑到中央办公厅找到杨尚昆,谈了去西南的安排之后,便讲到工作人员的去向问题。

杨尚昆马上将此事报告给邓小平,邓小平指示:在家里的全跟过去。

几天后,中央办公厅正式通知:景希珍、綦魁英、赵凤池3人随彭德怀同志去西南“三线”建设委员会工作,家属可带去安家,供给关系转到成都军区。

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们激动万分,把彭德怀围在中间,差点把他抬起来。彭德怀向他们下达命令:马上投入上西南的准备工作。

尤其使綦魁英感动的是,彭德怀没有忘记他那患有聋哑病的小女儿。彭德怀亲自向中央办公厅打电话,询问西南有没有聋哑学校,如果没有,就不让綦魁英去了,叫西南局另配秘书。中办来电话说,西南有聋哑学校。彭德怀将这一消息告诉綦魁英后,綦魁英久久说不出话来:谁比老总更了解人呢?他对同志总是这样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这天清早,杨尚昆突然打来电话,要彭德怀立刻去中南海怀仁堂小礼堂开会。

这是毛泽东提议召开的有中央部分领导人和西南局、西南建委以及四川省领导人参加的特别会议。李井泉、程子华、吕正操、阎秀峰、钱敏、李大章、任白戈等分别在会上介绍了西南大“三线”建议情况。

毛泽东在会上特意讲道:西南“三线”要建立党的统一领导,成立建设总指挥部,李井泉为主,彭德怀为副,还有程子华同志。